崇政殿水閣。
趙恒越說越來氣,不再稱卿:“愚弄君臣,只為證明你那套心理之術人皆有之?朕以旁門左道相詢,你便演一出旁門左道示威?”
劉緯匍匐而奏:“見一落葉,而知秋臨。睹洼中冰,而曉天寒。落葉與秋同至,洼冰與寒不分,何時有過先后?”
趙恒怒發沖冠:“你言行一致?朕過問誅心?”
劉緯道:“陛下愛之深、責之切,臣甘之若飴。但理不辯不明,讖言之罪,臣不敢茍同。臣蒙陛下擢于青萍之末,稚齒之齡便登堂入室,惟有立下為天地立心、為民生立命、為往圣繼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志,以報如海深恩……”
趙恒氣極反笑:“朕一問,你回十,言行必果?!?p> 劉緯肝腦涂地,砰砰作響:“陛下教誨,臣會時時刻刻記在心中。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行之,行之知之,知行合一,以致良知?!?p> 趙恒愣了愣,意興闌珊道:“你都要開宗立派了,朕哪有臉教誨?朕若不以嬪妃有孕示下,你如何圓祈福之說?”
劉緯伏地貼耳:“倘若陛下以處子祈福、禮天而孕,其子能否承襲大統?臣以為萬萬不可。倘若陛下幸一草澤婦人,使其受孕,其子能否承襲大統?臣以為天經地義。倘若丁相之言不幸成真,時政記如何落筆?帝祈一子?嬪妃某氏生子?臣請陛下親力親為……”
趙恒拂袖而去:“你有理,朕詞窮,好自為之。”
劉緯覺得趴著比跪著舒服,索性一動也不動的埋頭冥思,以示悔改之心,爭取換點寬容來。
……
巳時末。
輿駕出崇政殿,還宮午食。
張景宗欲言又止:“陛下?是不是讓劉緯……”
趙恒朝水閣掃了一眼,“他還在水閣跪著?”
張景宗道:“陛下讓他好自為之,他就一直在水閣跪著,悔過之心甚誠?!?p> 趙恒一嘆一揮:“江山易改,本性難移?!?p> 小黃門應聲奔向水廊正中。
頃刻間,一聲驚呼起:“劉書記……”
趙恒大駭,喝停肩輿。
張景宗半跪在肩輿前,態度堅決:“請陛下回宮,奴婢去看看?!?p> 趙恒心亂如麻,吩咐輿夫:“走慢點?!?p> 張景宗去的快,回的也快,虛扶肩輿,氣喘吁吁:“陛下勿憂,是睡著了,汗濕全身,乍一看去……挺嚇人,搖了兩下都沒能搖醒,饞涎一地,應是昨夜未眠,一個勁的跟奴婢們陪不是……”
趙恒頗為無奈:“心真寬,說不得,罰不得,真不知道會傳成什么樣?”
……
是日,黃昏。
劉緯死諫暈倒一說,甚囂塵上。雖然違背常理,跟寵臣形象不符,但與丁謂一比,又是小巫見大巫。
百官兩相權宜取其輕,再加上劉緯在貢舉制度改革中明顯偏向北方士子,紛紛借死諫傳聞譏諷丁謂奸妄,并以此貶低南方士子操守。
別人半信半疑,孫奭則深信不疑,因為年初那死諫誓言至今仍在耳邊回蕩,他連夜登門問疾,逼得劉緯好一通賭咒發誓才保住趙恒清白。
但孫奭這樣的當世大儒登門問疾,反而加深了死諫一事的可信度,請罷昭應宮役的呼聲也就戛然而止,生命誠可貴……
劉緯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各種各樣不懷好意的安慰,他對昭應宮的修建持中性態度,畢竟后世成天喊著要拉動內需,財政赤字年年新高,沒見誰說勞民傷財,為什么趙恒、丁謂就不能干?千年之后,不也能像故宮博物院那樣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還能賺得盆滿缽滿!
其實,京畿百姓生活已經被封禪一事和昭應宮的籌建滋潤著。
首先,趙恒詔蠲京城緣街官渠、民汲水課。是百姓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士大夫階層嘴里的仁義道德僅是口惠而實不至。
接著,又命供備庫使謝德權決金水河為渠,自天波門并皇城至宣德門,歷天街東轉,繚繞太廟,甃以壇甓,樹之芳木,累石為梁,間作方井,宮寺民舍,皆得汲用。
免去京畿水課之外,還將皇家御用水源引進千家萬戶,京畿百姓無不額手稱慶。
但趙恒內心依舊忐忑不安,不僅昭應宮的籌建費用確實是個天文數字,勸諫奏疏突然銷聲匿跡也讓人摸不著頭腦,不得不捏著鼻子詢問王旦朝堂輿情。
王旦遮遮掩掩道:“陛下視劉緯如子侄,圣眷素厚,情切之舉,無可厚非。但其嘉瑞之名深得當世人心,王繼忠亦因其筆墨獲賜契丹國姓,詩詞歌賦史、無不為我中國翹楚,以天下蒼生為己念,如今又創陽明心學,臣觀之、竊以為已可入儒家經典之列……”
趙恒氣不打一出來,因為苛責孔孟二圣之后的劉圣,從而令世人卻步?他實在沒臉計較睡著和暈倒之間的區別,問:“朕觀其就陽明心學所言,實則離經叛道,輕言傳身教,而一味重心,有蠱惑之嫌,卿何以推崇?”
王旦道:“孔孟之后,中國再無圣人出,漢末、唐末兩場大亂已令世人開始質疑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之舉,必要與否。經典新解,迫在眉睫,而世人之疑源于心,亦是服眾關鍵所在,即便陽明心學有待完善,劉緯也有一甲子的時間自圓其說,臣只不過是順勢而為?!?p> 王旦微微一頓,又說了句不是玩笑的玩笑:“臣的身后事,估計得拜托他,早點抱抱佛腳也是應該的。”
……
丁謂妻竇氏亦有相同論調:“國家大事,妾身本不該說三道四。但官人曾怨妾身不與劉緯親近,如今不也固執己見?他侍官人以尊長之禮,從無忤逆之舉,今次例外,必有斟酌之處。國朝罕有父子同居顯赫之位,官人告老之時,才是珙兒他們大拳腳之日,青黃不接,總得有人扶持一二,官人贈其恩情不要散盡……”
丁謂意難平:“吃里扒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時橫插一腳,明明是自己不小心睡著了,卻弄得滿城風雨,都道陛下刻薄寡恩,居心不良啊?!?p> 竇氏笑了:“妾身知道,官人游刃有余。”
丁謂幽幽一嘆:“那也得陛下愿意才行?!?p> ……
趙恒先從劉緯著手:“怎不見卿呈奏《貳臣傳》?”
劉緯仿佛沒聽出其中的默許之意,誠惶誠恐道:“臣去年獻過三篇,陛下一一駁回,肯定是臣措辭不當,有犯忌諱,請陛下許臣盡去輕狂、主觀之后,再為青史代筆?!?p> 趙恒的兒大不由娘之感油然而生,召來丁謂面授機宜:“去廊以絕火患是否可行?會否不倫不類?”
丁謂早有成竹在胸:“去廊有失肅穆,但仙家以鶴為美,其形飄逸,而鶴又以水草、魚蝦為生,可決金水河環繞諸殿,綴以花草樹木,再筑石橋相連,引仙鶴來居,造人間天上?!?p> 趙恒蠢蠢欲動:“所費幾何?”
丁謂道:“所費應能縮減二至三成,工期應能縮減一至二成?!?p> 趙恒道:“卿先畫圖以詳,余下照舊?!?p> 丁謂道:“臣力有不逮,請陛下以賢臣副之?!?p> 趙恒臉色難看:“楊億無意,晁迥……”
丁謂不以為然:“晁迥不擅庶務,恐不堪其任?!?p> 趙恒也有同感,頷首之際,忽然想到劉緯的心理暗示之論,心里就是一驚,擅庶務的館閣清貴屈指可數,大中祥符元年的行在三司副使林特是唯一候選。他神思不屬,又想到王旦先前的盛贊之語,似乎也藏了一分捧殺之心……
“陛下?”丁謂小心翼翼道。
“哦,朕失禮了?!壁w恒和煦笑道,“修昭應宮副使不僅得擅長庶務,還得如卿身之使臂,卿心中可有人選?”
“茲事體大,臣不敢擅專。”丁謂揖道。
“卿有賢不薦,朕怎能以大事托付?”趙恒肅穆以問。
“臣以為林特可為副使?!倍≈^道。
“待下寬和,確為不二之選。”趙恒如沐春風,“如卿所奏,卿須謹記,昭應宮為奉天書而建,不得有軍匠、役夫無辜喪命之事,寧可工期延誤二三?!?p> ……
百官紛紛上疏盛贊趙恒納諫如流,孫奭、楊億也在其中,高呼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一紙錯字奏疏大煞風景:皇城私侵吞巨額僧產,請杖首惡于東華門外,以儆效尤……
朝野內外赫然發現,劉緯固然因馬翰告老失去強援,卻也因馬翰熟知皇城司各種弊端而將皇城司上下吃得死死的。
張崇貴首當其沖,主動出擊,請拿馬翰歸案。
劉緯大義滅親,當廷同請。
諸司使嘩然,根據劉緯以往表現,皇城司很可能迎來一次雷霆之怒。
趙恒不愿皇城司人心惶惶,逮著劉緯敲打:“崇貴在外奔走三十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涉皇城司陳年舊事,不得再有誅首惡之類言辭。”
劉緯道:“陛下賞罰分明,臣等之萬幸。但臣等之幸不能建立在京畿百姓不幸之上,馬翰首創義工之制,代替笞、罰等折杖輕刑,成就京畿路不拾遺之盛況。如今,人去政息,害群之馬,層出不窮,招搖過市,魚肉百姓,此乃人禍,國法不容?!?p> 張崇貴針鋒相對:“臣失察,已匯同開封府緝拿不法義工、不法權貴,并偵得李繼隆子李昭亮、馬翰子馬忠、石保興子石貽孫滋擾駙馬都尉李遵勖,致其一度臥床不起,劉緯負監護之責,責無旁貸。
另,都進奏院每有進奏,一事兩抄,泄機要文字于《皇宋日報》,劉緯亦負監護之責,責無旁貸,掌控言路,用心可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