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交趾國主李公蘊的登基過程神似趙匡胤,曾是偽黎左親衛(wèi)殿前指揮使,屠黎氏滿門稱帝。
今已立國十二年,正是大肆擴張期,不斷蠶食廣南西路轄下羈縻州縣,并強迫儻猶州等溪峒轉服交趾徭役,又于天禧四年克占城。
而宋在廣南西路緣邊并無禁軍屯駐,多以州兵和歸化土司兵維持秩序。僅在大中祥符九年詔廣南東西路、荊湖南路選兵千余人,合澄海軍四百人,創(chuàng)“忠敢軍”,分三指揮(每指揮五百人)戍宜、桂、象三州。
簡而言之,宋在廣南西路緣邊州縣幾無存在感,這也是后來儂智高一路拔城奏凱直至廣州城下的根本原因所在。
劉緯遂以“出其不意”為南下基調,廣南東西路的官員調動均圍繞廣州市舶司展開。
京畿香料價格應聲飛漲,半真半假的傳聞逐漸向東南蔓延:廣州海商的放罪錢將會加倍征收……
用兵交趾的勝負關鍵不在于攻城略地,而是地方官的選拔。
此時的廣南西路以瘴氣聞名于世,轄下州縣往往是遭黜落官員歸宿,政績差強人意。
一般官員若是得職廣南西路,多會上天下地求改任,未果則稱病不行,或是在路上蹉跎一兩年,能安全抵達、又囫圇回京便是有為之官。
焦守節(jié)、儂全福抵京時,廣南西路官職改革正在如火如荼的探討中。
任期是最大的難題。
上任、卸任旅途長達兩年,三年一任、四年一任均流于形式,僅是單純的延長任期又會讓廣南西路成為仕途絕路。
最好的激勵方式莫過于略過“州縣幕職官改京官”和“京官改升朝官”這兩道天坎。
北宋一朝,進士科每場取士平均下來約為一百六十人左右,直升京官者通常在十人以內,余下皆為選人。
選人改京官,磨勘之外,另需五位中高級官員作保,還得肩負連帶責任,其難度可想而知。
守選之后,還得侍闕待改,又是一個漫長過程,二三十年不在話下。
大部分選人一輩子都在州縣之間蹉跎,惟有臨老轉京官致仕。
京官改升朝官又是一道坎,過則可為丞郎,入兩府指日可待,仍然逃不過僧多粥少的命運。
這兩道門坎放在廣南西路得用多少年?
京官六年無過者,改升朝官。
選人八年有為者,無須舉狀,直改京官。
劉緯這個想法,丁謂、馮拯、錢易不太贊成。
只是選人泛濫,有財力安置。
若是京官泛濫,致蔭補數額飆升,財力很可能難以為繼。
廣南西路轄州二十五、軍三、縣六十五,以三百選人、八年一輪來算,每三年一遇的蔭補數額會因此上漲一成。
劉娥不敢想象常參朝無處下腳的情景,命兩府取權宜之計。
于是,六月初五頒南下第一詔:“凡選人注川峽、廣南、福建路幕職州縣官,除給程限外,違一年以上不到任者,無問有無事故,并許格式司收使員闕……”
此時,焦守節(jié)、儂全福仍然滯留京師,為西軍南下拾漏補缺。
譬如地理、氣候、水文、部族分布……
譬如椎髻跣足、言語侏離、衣服斒斕、畏鬼神、喜淫祀等風俗……
南下軍制不斷完善。
深靴、綁腿、緊衣防無處不在的蛇蟲和草澤,籠紗防蚊,病從口入等新修條例軍卒皆知,防止痢疾的秘藥也被西洋、南洋蕃商證明確實高效,雨具、雨布、救生衣的縫制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虎翼水軍的水嬉漸漸趨向實戰(zhàn)。
儂全福深思熟慮一月,最終決定內附,毅然放棄在安南都護府轄區(qū)建國誘惑。
以往,宋無心廣南西路,不求深治,僅以羈縻州系溪峒,許其世襲罔替。
如今的種種應對,無不在顯露改土歸流之心,也無禽獸之視。
……
俗話說得好,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勸選人赴任詔無濟于事,廣南西路半數州縣幕職官繼續(xù)空缺,成為西軍南下繞不過的門檻。
七月底,契丹坐不住了,來信催促,言其一萬精兵已在薊州整裝待發(fā)。
合擊交趾實為耶律隆緒默認宋吞并黨項的先決條件,哪能容劉娥、丁謂借敷衍了事恢復元氣?措施分外強硬。
……
劉緯頂著點點黃泥赴福寧殿。
趙恒臥床問:“嘉瑞自后苑稻田來?”
劉緯道:“安南等地佛身多為銅鑄,靡費甚鉅,不如就地鑄錢犒軍,臣讓文思院雕佛首五百,改以泥塑替之,省得中書、三司成天嘮叨。”
“咳咳。”趙恒差點噎著,“莫要激起民變。”
劉緯道:“泥佛可塑性更強,勝銅鑄千百倍,且民拜佛,在其心誠,而非材質。地生萬物,納銅于內,無愧世人膜拜。”
劉娥生冷插話:“契丹國主如何安撫?”
劉緯道:“照年初協(xié)議行事即可。”
趙恒道:“貿改守選之制,決非長遠之計,恐民不堪重負。”
劉緯道:“千里做官,只為吃穿,選人視廣南為絕途,也是人之常情。交趾并非不毛之地,土熱多雨,稻粟一年兩熟,假以時日,必為我海上轉般倉。”
劉娥道:“凡下廣南文武官卒于任,奏補其子孫或期親,可不可行?”
“娘娘此言可為國制,想讓選人赴湯蹈火,還是做不到。”劉緯略一沉吟,道,“若是先將廣南西路州縣幕職官數量減半,能否試行守選之改?”
趙恒問:“并縣?”
劉緯道:“拆縣并砦,罷主薄、縣尉、巡檢,以知縣兼。如此,幕職官減半,可絕任期之患,而無安民之憂。”
趙恒、劉娥心動不已,遂設廣南西路提點刑獄司、置按察使、并改流官之職,詔泉州水師登陸夷州、征福建路役夫筑夷北港。
無人脈、無余財、無出路的選人絕處逢生,既是流放之地、也為官場煉獄的廣南西路突然炙手可熱,纏綿病榻的一夜痊愈,就連雷州、瓊州都成了向往之地。
但中書把年齡卡在三十五以下,樞密院又以羈縻州歸化為由,堅持知縣人選必須熟知溪峒風俗,惟有考試定去留。
中書內部也搶破了頭,王曾、李迪、任中正有意效仿馮拯出知廣州。
劉緯、曹利用、丁謂、馮拯、錢易則為帥臣人選傷腦筋。
趙恒、劉娥有意以藍繼宗為主帥,年逾六十的藍繼宗也愿意衣錦還鄉(xiāng),卻又擔心不耐五千里奔波。
劉緯否決一切未經實戰(zhàn)考驗的人選,譬如張耆、譬如夏守赟、夏守恩兩兄弟,不能服眾、也不具備協(xié)調契丹的能力。
劉娥、曹利用灰頭土臉。
禁軍二十年來,僅有一戰(zhàn),只能擇帥于平夏之役。
石普坐鎮(zhèn)京畿。
韓守英、曹瑋、周文質三選一。
韓守英正穩(wěn)步向湟州推進,不易輕動。
曹瑋曾陷失期之疑,有急功近利之嫌。
周文質有年齡優(yōu)勢和內侍之便利,但銳氣太盛,而南下之戰(zhàn)兼撫契丹,緩勝為上,必須有人壓著,王曾、李迪的分量明顯不夠。
劉娥屬意馮拯,趙恒屬意丁謂,最終讓錢易得享漁翁之利。
……
九月,錢易出鎮(zhèn)廣州,兼廣南東西路安撫使。
十二月,三司胥吏工匠兩千余人經海路抵達泉州,橫渡夷州,匯福建路役夫伐木造營舍。
天禧七年,三月。
宋兵三萬五千、契丹兵一萬匯于渤海,越過登州,經深海直下夷州。
是歲,十二月。
焦守節(jié)、王德用領禁軍一萬五千、州兵六萬、溪峒土司兵一萬八千、福建廣南役夫七萬,拔機榔縣、門州,陳兵富良江,以強弩、巨刀破交趾象陣。
天禧八年,一月十一日。
周文質、仁多阿貍、耶律留寧、蕭侃領兵六萬、蕃漢水手、艄公七千,驅大小海船三百二十四艘登陸紅河口,船勢三日三夜未盡,共計七百余艘。
是夜,交趾南定守將空城而去。
一月十三日,大食等蕃商掠長州、演州、愛州、歡州南歸。
交趾大亂。
……
五千里外。
趙恒肢不能舉、口不能言、兩眼渾濁、惟淚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