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寧縱然早有預感也絕想不到再見二哥時竟已是在數月之后了。
這數月,朝堂風云驚變,天翻地覆。二皇子謀劃數月發動兵變,最終功虧一簣,被囚禁于王府。
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二皇子雖非皇帝親立的儲君,但在與太子的爭斗中卻從未落于下風。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失心瘋一般發動這場兵變,從此讓太子穩坐泰山。
她拜托了范閑很久才得以進入二皇子王府的大門。李承澤向來驕奢,他府上端的是雕梁玉棟,畫船煙柳,可生生卻讓李承寧瞧出了蕭瑟。
李承乾也來了,他和李承澤緊挨著坐在庭院的石桌旁,不知說著什么笑彎了眼。
一如當年時光。
正是晚飯時分,石桌上有酒有菜,儼然就等著她來開席了。
他們好像早早算準了承寧會來,招招手讓她坐下,給她斟上一杯酒。
他們好像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也許是不想知道。總之他們言笑晏晏,眼神里是從未見過的柔情繾綣。
父皇絕不會容忍李承澤活著。他們不想浪費一絲一毫這最后的時光去悲生傷逝,只想這樣看著對方走到生命的盡頭。
李承寧不想打擾他們的興致,頻頻起身為他們斟酒。便是詩酒盡興,好一番歡天喜地之態。
酒到深處,情意欲濃。李承澤攬著李承乾的肩,伸手附上他的臉,細細地描摹著他的眉眼,好像要將他深深鐫刻在心底。
李承寧知道,自己該走了。她像以往所有時間一般向兩位哥哥告辭,輕巧地笑著,說著嬌俏的話語。
只是這次,再無定來期。
走出庭院的時候,她忍不住回了頭,見兩位哥哥已是緊緊擁抱,相互擁吻,纏綿柔意無可言說,悲情戚意卻盡在不言之中。
那天,許多人都看到一個姑娘坐在一石居的樓上,點了滿滿一桌子菜,但卻一筷子也不動,只是不停地喝酒。
沒有人特別在意,大慶民風開放,女子飲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那姑娘的神情,卻著實有些可怕,她一邊哭一邊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而喝,又或是,亦悲亦喜。
她舉酒邀月,笑中帶淚:“恭喜……自由。”
范閑來找李承寧時,她并沒有太驚訝。淡淡接過那封信,道一聲:“謝小范大人。”
范閑雖然與二皇子和太子交情并不太深,但總歸曾有過幾面之緣,聽聞他們身死的消息也不面愣神了好一會兒。
他本以為,與這兩個人關系極是親密的李承寧會肝腸寸斷,會悲痛欲絕,再不濟也會紅了眼睛。沒想到李承寧只是向他笑了笑,除了道謝外,什么都沒問,什么也沒說。
他只好自己訕訕地道:“太子殿下去看望二殿下,至晨不歸。今早卻有人發現是與二皇子一同死在了府中。聽勘驗尸體的人說,皆是中毒而死的。那毒性極烈,服下頃刻斃命……他們沒有痛苦。”
范閑有些猶豫,終究還是說道:“是太子殿下一個不防遭了二皇子暗算,兩個人同歸于盡了。”
早春尚寒,李承寧打了個寒戰。她張了口想辯解,卻又僅僅只是嘆了口氣。
她知道,李承澤和李承乾,一定是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含笑一同飲下這杯酒的。
可誰又會相信呢?他們為整個天下所做的騙局,至死不休。
范閑接著說道:“這封信,是幾天前二殿下便寫好的,讓我……在今天交給你。”終究默默半晌,輾轉千般語,到口只一句:“承寧,千萬節哀。”
李承寧背轉過身,只道:“謝表兄掛念,承寧想自己靜靜。”
范閑知道她雖未表現出來,心里定是著實難過,遂也順了她的意,道一“告辭”,緩緩退出。
李承寧打開那信來看,入目是李承澤熟悉的字跡。
是李承澤的絕筆,信中輕巧言語,平淡如敘家常,在李承寧看來,卻是字字泣血,聲聲飲淚。
她仿佛如夢初醒般開始嗚咽,繼而放聲大哭。
原來,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李承寧按照李承澤信中請求,求了慶帝,希望能將二位兄長親手埋葬。幸而慶帝經此一役后,好像有些意冷心灰,竟未曾多過問這些事,也便隨了她。
李承寧尋了處山明水凈的地方,將李承澤和李承乾埋下,那里遠離京城紛擾,待他日春暖花開,當是桃花灼灼,鳥鳴啾啾,蝶舞梨園,鶯啼柳煙。
李承寧常想,若是兩位兄長生在平常人家,也許會在這樣的所在建竹籬茅舍,著書修典,安度余生。
那時候,每到晚上結束了一日的辛勤,他們便會依偎在一起。
李承澤正低頭細細品讀著剛買來的新書,一只手緊緊地攥著李承乾的手,想是困倦,竟漸漸睡去。
李承乾淡淡地笑著,看著燈光下下李承澤安靜的睡顏,轉過身在他的唇上輕輕啄了一口。誰知道李承澤突然醒了,轉而攬過他的頭,兀自加深了這個吻。
沒有人知道,此日此時,正是韶華正好。
縱三千傾城,萬里江山,哪里抵得過一人回眸,百歲長安。
可惜,這里什么都沒有,唯一人一墳,僅此而已。
李承寧不喜歡冬天,天寒路遠。每當這個季節,她便無法常常去兩位兄長的墳前祭奠。她總是靜靜地立在階前,看落雪紛紛揚揚,落在行人的發上,將天地變了顏色。
千門萬戶,把新桃換了舊符,鞭炮聲聲地響,逗弄得小孩子們又笑又鬧,在大街小巷里撒著歡兒。誰家的大人高聲喊著孩子回去吃飯,飯菜的香氣便飄滿了整個街巷。
人間依舊喧嚷,年末時節連四下里的氣息都是火紅熱烈的。
李承寧有一個秘密,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