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澤生日這天,宮里和各府里按例送來禮物。李承寧照著往年的例子去陪他喝酒。
李承澤向來沒有什么朋友,唯一與他尚且算是聊得來的范閑又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因此除門客和依附他的臣僚來拜訪之外,晚上便只剩下了李承寧。
李承澤和李承乾的生日,李承寧是從未缺席過的,開始是三個人一起過,后來就變成了她分別陪著他們過。在她的記憶里,長大以后,就沒有在這天不是喝的酩酊大醉的,兩個人在后院里就著月色你一杯我一杯的喝,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一直要喝到天色熹微方肯作罷。
宿醉的感覺翻江倒海,很不好受。李承寧這年留了個心眼,她只陪著李承澤聊天,看著李承澤一杯一杯泄憤似的喝下去,自己卻并不多喝。
她不想攔他,一年中他只給自己這次機會喝得爛醉。
李承澤的生活,李承寧無法感同身受,但她也知道這位哥哥過得很苦。
作為一個尚未出嫁的公主,她想要保護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盡己所能讓他感覺這世上還有人關心著他,伴著他陪著他。只能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把他看作這世上最重要的親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傷他分毫。
她驀地想起李承澤的肩傷,心下暗道不好,她竟縱著一個病人喝了這么多酒。忙一把奪過酒杯,看著李承澤錯愕的眼神,道:“哥,你還有傷在身上呢,我都忘了。”
李承澤又把酒杯從她手里搶回來,道:“早沒事了。”
李承寧作勢又要去搶,被李承澤一把攔回來,急得直嚷:“你快給我,傷好了,身上的毒呢?”
李承寧記得,宮里的太醫對她說過,這種毒并不好解,所幸李承澤只傷及肩膀,可總歸是要個一年半載才能休養的好的。
李承澤已是喝的有些醉了:“可巧得了味藥,已經大好了。”
李承寧略略通些醫藥,她也知道這毒并不是尋常什么藥便可解,只當是李承澤謅她,便有些不依不饒地說道:“什么藥,拿來我瞧瞧。”
李承澤禁不住她纏,進屋去尋了那藥出來,拋向李承寧。一邊斟著酒一邊笑罵道:“小姑奶奶怎么越發啰嗦了?一年到頭只這時才能喝個痛快,你竟也不讓我喝了。”
李承寧穩穩地接住那藥,細細端詳,笑道:“你平日里要是能聽我一句,好好保重身體,我至于這么啰嗦?我這妹妹當的倒好像是你姐姐。”
竟是蓮心丹。
李承澤沒騙人,這藥確確是可以解這毒的。但這種藥并不易得,須得取下西域一種蓮的蓮子現制而成,材料倒并不很稀奇,只是制作工序極為復雜,平常民間應當是沒有的,就連宮里也只皇帝和皇后娘娘兩處有。李承澤中毒月余,若真要去尋這藥,是斷不可能這么快拿到的。
這藥,是從宮里來的。
李承寧忽然想起在李承澤被刺殺前幾天三哥在母后偶然說起這種奇藥,便說想見識見識,母后便給了他些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如今看來,這里的藥定然是出自李承乾。
可明明是李承乾派人刺殺的李承澤,他又為什么特特地送來解藥?
可若是李承乾不想讓李承澤死,他又為什么要派人刺殺他?
李承寧轉過頭,看著眼神已有些迷離的李承澤。
她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測,又害怕會得到否定的答案。
在她的印象里,李承澤從沒騙過自己,無論是小時候還是在他和李承乾疏遠以后。
李承澤不會騙自己。
那么這次……
李承寧猶猶豫豫地問道:“二哥,三哥并不那么恨你,是嗎?”
李承澤抬起迷離的眼,拖著長長的尾音,儼然是醉了:“他怎么會恨我呢?”
“就連你也覺得,他是恨我的嗎?”
“他……他是喜歡我的啊……”
“我告訴你啊,不但他喜歡我……”
“我也喜歡他啊……”
“可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恨他呢?”
“可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和他不死不休呢?”
“我明明,不稀罕那些勞什子啊……”
“我明明,只要他安好啊……”
他醉了,但他好像又是清明的,好像等了許久終于能等到這個機會將他心里對李承乾的愛戀敞于天空之下,就算聽眾只有一個人。
說到最后,儼然帶了些哭腔。
……
李承寧想起李承乾畫室中的畫,想起李承乾說那句“愛人”時眼里的深情,抬眸對上了李承澤的眼。
是他,畫上的都是他。
便只有這樣一雙眼,才合適那畫中人的絕代風華。
這樣帶著深不見底的愛戀和對未來的絕望的一雙眼。
李承寧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這些年的很多事,明白了為何自己在某一年他們生辰分別送給他們的一對玉佩為何時隔多年還被他們佩在身上;明白了為何自己在某位兄長府中說起另一位府里的瑣碎小事時本以為會興致缺缺的他們會一瞬間亮了眼;明白了為何兩位兄長的車架在街上相遇時一定要不厭其煩地下車吵一場不疼不癢的架。
全都明白了。原來他們,懷著世上最深沉的愛戀,演著世上最痛苦的戲,騙了這天下這么多年。
原來他們,飲鴆止渴般的珍惜著與對方的每一次相遇,縱使只能在父皇的注視下冷漠以對,縱使說出去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發自真心,也只想要抓住這黑暗里的微光堅持下去。
自己這些年,雖然所有人都覺得李承澤和李承乾勢不兩立,但她心里總歸存了些相信。她相信他們絕不像所有人認可的那般水火不容,她只是瘋了般的想要證明李承澤和李承乾依舊是她記憶中的少年。
可如今,如今她甚至開始希望他們是真的想要和對方搶奪那個天下最至尊的位子,是真的反目成仇,勢不兩立。
……
這樣該多疼啊。
這樣明明愛戀地恨不得拿自己整個人做賭也要保全對方的兩個人,這樣只能各自苦苦思戀的兩個人,他們的心是有多堅硬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派出刺殺對方的人,然后云淡風輕地在對方養好傷后戲謔地道一句“別來無恙”。
他們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將這樣的深情潛藏心底,偽裝成了那樣甚至騙過了李承寧自己的冷漠眼神。
李承寧突然有些窒息感,她警覺地看向李承澤:“二哥,這件事,為什么要告訴我呢?”
李承澤絕不可能僅僅因為酒醉便向她吐露出這件事,他不可能一時興起便抖出這個守了多年的秘密。
李承澤卻只是輕笑著,還帶著酒后的長腔:“我只是覺得,寧兒應該知道。”
李承寧顯然不信:“就這樣?”
“就這樣。”
李承澤喝酒從不上臉,此時看著眼神清明,不像是醉了的模樣。
李承寧從來知道,她這兩位兄長對彼此是不太一樣的。
李承澤向來受不得屈,但凡能坐著他絕不會站著,但凡能歪著他絕不會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他怕苦怕疼甚至更甚于怕死。
但李承寧記得,年少時李承澤卻沒少替李承乾挨罰受罪。
不記得是為什么了,只記得那時李承澤明知道會有重罰卻仍舊一力承擔,總歸是最后挨了三十杖,足足躺了小半個月。
李承乾自然又是悔愧又是感激,收拾了東西直接就住進了李承澤的寢殿里,每日親力親為悉心照料,謝絕了包括李承寧在內所有人的來訪。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們間的眼神與互動再便不似尋常人家的兄弟,變得更加形影不離。
李承寧總以為,那是因為二哥和三哥自小一起長大,關系自比尋常人家的兄弟要親密,可現在回想,也許從那時起,他們就陷入了這段瞞過天下的感情。
只是時光太匆匆,后來的一切都使李承寧措手不及,她沒有機會去仔細琢磨他們之間氤氳的情愫。
誰言時光解語,已是漫漫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