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辦公室后,羅華軍招呼鄭道坐下,給鄭道倒了一杯水。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紅皮小冊子,遞給鄭道:“這就是青紡廠的章程,你看看吧?!?p> 羅畫軍有些緊張地看著鄭道。就像鄭道說的那樣,如果能盡快扳倒彭云龍,那青紡廠還有可能得救;如果不能,只能上訪的話,就算扳倒彭云龍,青紡廠恐怕也被拖垮了。
邱利民和謝全安也滿臉緊張的看著鄭道,希望能夠聽到好消息。
鄭道接過公司章程細細看了一遍,臉上很快有了笑容:“公司章程沒問題,只要票數過半,就可以罷免董事會成員。正常情況下,股東大會由董事會召開,但青紡廠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召開股東大會,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要聯合10%的股東就可以自行召開股東大會。青紡廠職工持股達60%,只要大家團結起來投票,可以血洗董事會,罷免所有董事,選舉大家信任的人擔任董事。等董事選出來后,通過董事會罷免彭云龍,選出新的董事長。
把彭云龍趕下臺后,青紡廠的控制權和財政權就回到職工的手中。這個時候,大家就可以組織恢復生產,進行自救。如果斯耐德要跟我們鬧,那就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撤銷和斯耐德公司的合同。除此之外,還可以將公司賬目整理出來,這里面肯定有彭云龍貪污的證據;這些足以將他送進監獄,讓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邱利民沒有這么樂觀:“我們把彭云龍選下去管用嗎,要是他不認賬怎么辦?現在公司的公章在彭云龍手中,要是他拒不交出公章怎么辦?”
股東大會罷免管理層后,對方拒不交出公章的例子在現實中非常多。上一世北平某著名零售家電連鎖企業在爭奪控制權的過程中就發生過搶占財務室的事件;后來咣咣網也發生搶奪財務章的鬧劇。邱利民的擔心有道理,彭云龍真有可能會耍流氓。
鄭道沉吟道:“股東大會前,先找市里的主管領導,讓他們支持召開股東大會,要是領導能出席股東大會就更好了。當然,領導出席的可能性比較小。要是彭云龍被我們趕下臺,他不認賬那就打主管領導的臉,他有那么大的膽子嗎?”
羅華軍微微點亮點頭,如果有上級領導和部門到場,那他們就是最好的見證,彭云龍不可能霸著位置不讓。這個想法很好,但存在一個巨大的漏洞:“要是上級部門不表態呢?”
“青紡廠工人已經組織起來護廠,要是這個問題不解決,搞不好會鬧大。要是真鬧出什么亂子,那可是會影響烏紗帽的。他們肯定希望有什么問題協商解決,而不希望鬧出亂子,所以,他們肯定會支持召開股東大會的。如果他們真的不管?!编嵉姥壑虚W過一絲厲芒,本來想說,那就逼他們表態,但這句話沒說出來,生生咽下去了,“我們到石城請公證處作公證。公證處是司法局的下屬單位,代表國家作司法公證,不怕彭云龍不認;而且公證處的人對股東大會流程非常清楚,有他們參與,能避免程序上的漏洞?!?p> 邱利民他們都是眼前一亮:“這個主意好,到時候一定要請公證?!?p> 羅華軍打量著鄭道,心想鄭建國這兒子是個厲害角色,眼光見識真是驚人,客客氣氣地道:“小鄭,我們廠95年股改后就沒有召開過股東大會,完全沒有經驗,不知道怎么操作。你既然對這些比較熟悉,就給我們當當參謀,講講具體該怎么操作!”
鄭道微微嘆了口氣,青紡廠說是完成了股改,但實際上跟股該之前沒有區別,還是彭云龍一個人說了算。其實不只青紡廠如此,國內很多企業在這個時期都是如此。大家聽領導的聽習慣了,根本沒有想過用規則來維護自己的權利。他壓低聲音道:“你們先把罷免青紡廠全體董事、選舉新董事的提案弄出來,然后去找市里面的領導,獲得他們的支持。接下來,你們把股東大會的時間定好,然后通知全體職工,彭云龍,以及持股的相關部門,參加股東大會。一定要將會議召開的時間、地點和議案內容說清楚,讓大家都來投票?!?p> 羅華軍不解地道:“這樣大張旗鼓的搞,彭云龍他們不是都知道了嘛!我覺得還是先不說罷免董事,而是給大家說,開股東大會,把自己的錢拿回來,這樣才能讓大家來參加。彭玉龍和他的走狗這些年獨斷專行,不會有防備,我們給他來個突然襲擊,這樣勝算更大些?!?p> 鄭道搖頭道:“不行,必須進行公示。按照公司法規定股東大會不得對通知中未列明的事項做出決議,如果不提前公布審議內容,搞突然襲擊,在法律上是無效的?!?p> 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現在的《公司法》是90年代初制定的,那時候股份制企業在國內還是新生事物,法律規定自然也不規范,便道:“大家最好查下《公司法》,關于股份公司,以及股東大會的條款,按照規定來。這件事彭云龍拖得起,我們拖不起,動作要快,做事的時候也盡量做干凈些,不要留下漏洞讓彭云龍他們抓。這樣,你們商量一下,把罷免提案和新任董事會提名議案搞出來,我去查查法律條文,明天下午我們碰一下頭。”
羅華軍聽到這話忙道:“小鄭,那就麻煩你了?!?p> 七月的青州就是一個烤爐,青州人就像一塊塊面團,只要出來,就會被烤糊烤焦。大家都怕自己被烤糊,躲在房間里不肯出來。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
鄭道從青紡廠出來,站在站牌的陰影中等了將近十分鐘,才看到一輛公交車,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蟲,晃悠悠地順著冒油的公路向這邊爬來。
鄭道本想等空調車,但外面實在太熱,他不想多呆,不是空調車也只能湊合了。不過等他躥進車廂后,馬上就后悔了。車廂里盡管有風扇,但沒什么作用,他感覺自己像在蒸桑拿,打開窗戶吹到的也是熱風。鄭道嘴巴微微張開,右手對著臉不住扇著風。好在公交車啟動后,情況有了些許改變,有涼風吹來,他舒服了不少。
看著窗外熟悉街道,記憶的書頁在鄭道腦海中飛快翻動著。
父親鄭建國原本是青紡廠銷售科科長,母親張清芳是紡織女工。98年下崗后,鄭建國和張清芳將積蓄都拿出來做生意。鄭建國原來是做銷售的,跟服裝廠關系密切。他就找到服裝廠的朋友,看能不能拿些便宜服裝,搞服裝批發。朋友鑒于他資金有限,就建議他做外貿服裝的庫存和尾貨。鄭建國批發的服裝質量不錯,價格又特別便宜,生意很快就做起來了。去年年底,他和張清芳在步行街租了間門面,做起了零售。
鄭建國有生意頭腦,他和張清芳生意越做越順,一家人的日子也越過越好。不過就在2003年,鄭道畢業那年秋天,鄭建國被一個酒駕的司機撞死。2009年,鄭道因為合伙人抽資退股,導致公司破產,背上巨額債務。債主紛紛上門討債,甚至發出死亡威脅。張清芳受到驚嚇,住進醫院,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鄭道已經十多年沒見母親,快二十年沒見父親了,一想到能重新見到他們,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公交車在雙林路停住,鄭道從車上下來,沒走不遠便看到一家叫“伊人坊”的店鋪。他盯著“伊人坊”三個字看了幾秒鐘,用力吸了口氣,邁步向伊人坊里走去。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然有些緊張,害怕進去后見不到母親。
現在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是服裝銷售淡季,此時伊人坊里空蕩蕩,一個顧客也沒有,只有三個女子,其中一個正是張清芳。
張清芳原本是青紡廠一枝花,盡管現在已經45歲,體型有些發胖,但眉宇間卻風韻尤存。此時她正跟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子,坐在凳子上聊天。女子叫陳紅,是鄭建國師傅的小女兒,鄭道叫她小姑。鄭道跟陳紅關系不錯,后來發了財,對他們一家頗為照顧。
旁邊凳子上坐著一個十八九歲,正捧著一本《毛選》讀的女孩。她長得非常漂亮,有點像演員劉詩詩,但比劉詩詩要精致,五官素凈,自然天成地安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她身材也特別好,曲線傲人,豐腴有致,絕對是讓女生羨慕男生愛慕的那種。
女孩叫林櫻,和鄭道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由于家庭條件不好,初中畢業正趕上廠里集資,她便用父親的撫恤金和家里的積蓄湊夠了五千塊,進入了青紡廠。林櫻原本是個愛笑的女孩,笑容特別美好,就像初夏早上,有陽光和微風。
1998年大下崗的時候,林櫻母親剛剛病故。她接到下崗通知后不久,被人破臟水,說她和彭云龍亂搞。她一時想不開,選擇了絕路。盡管被救了過來,但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從此消失。在那之后,她不再相信單位,不再相信組織,沒事就捧著《毛選》讀。
張清芳見鄭道滿頭大汗地進來,用責怪的語氣道:“兒子,這么熱的天你怎么還在外面跑啊,也不怕中暑?趕緊過來吹吹風扇?!?p> 看到過世的母親活生生出現在眼前,激動和喜悅就像溫潤的蜂蜜水,從鄭道的心里漫出來,將他的眼眶打濕了:“媽,我想你!”
張清芳不知道兒子哪根筋犯了,突然跟自己說這種話,伸手在鄭道額頭摸了摸,不燒啊,和風細雨地道:“兒子,出什么事了?”
鄭道沖張清芳笑了笑:“沒事,就是突然想你和爸了。媽,我有句話一直沒對你和爸說,你和爸是這個世界對我最好的人,能成為你們的兒子,我真的很幸福。我愛你們?!?p> 張清芳內心有股暖流涌動,但又覺得有點怪怪的,狐疑地道:“兒子,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闖啥禍了?有什么事就給媽說。”
鄭道特別認真地道:“真的沒有。我剛才到廠里面呆了一陣,跟朱二、羅華軍他們聊了聊。青紡廠工人很慘,青紡廠下崗工人更慘。我才明白你和爸爸出來打拼,吃了多少苦啊,我以后要好好努力,掙很多很多錢,讓你們安享晚年?!?p> 張清芳一陣欣慰,覺得兒子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就道:“不用擔心我和你爸。你好好讀書,將來有個好前途,我和你爸就滿足了?!?p> 就在這時,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走進店里。林櫻見有客人進來,放下《毛選》,準備上前招呼。鄭道卻迎了上去:“你們休息,這個客人讓我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