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里，趙衡認識了一批留洋的學生，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了解了什么叫做國，什么叫做家。

　　在他們的熏陶下，他知道了一個欣欣向榮的國家必定不是一個獨裁的社會，理當是由人民群眾當家做主，讓每一個人吃的上飯，吃的飽飯，而不是身處在戰火連天的時代茍延殘喘。

　　趙衡開始與那些大學生組織各種示威游行，甚至會將趙權軍中的情報送出，他要改變這個上海灘，就必須要消滅割據在這的軍閥，也便是他的哥哥。

　　趙權默默地看著自家弟弟做這一切，并沒有出手阻止，只是在他因為示威被關進巡捕房時出面保他出來，在他偷情報之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牢記他的承諾，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時間一晃便過了兩年，在一次戰役之中，張大帥不幸中了埋伏，臨終前將軍隊交到趙權的手中。

　　于是他手中的權力愈發的大，他也變得愈發的沉默。他知道張大帥的死與弟弟脫不了干系，可他仍然選擇沉默

　　1935年春

　　上海灘被圍已然超過半月，城內人心惶惶，無一不想遠離這座是非之地。皆被趙權強行攔了下來。

　　趙權屏蔽左右，獨自一人站立在城墻之上，望著城內炮火連天，狼煙四起，沉默無言。

　　他知道造成如今這個局面的便是自己疼愛的弟弟，他夢想著毀滅他的一切，毀滅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全部，金錢！地位！

　　他一次次的容忍，一次次的放縱，換來的是他的變本加厲，換來如今的大軍壓境。他愈發覺得心累，為何成為了人上人卻丟掉你？

　　癱坐在地上，他雙手抱頭，在無聲的啜泣。這一年他瘋了一般的往上爬，做了很多自己過去不曾想象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權力宛如毒藥一般，碰上了就再也無法掙脫。他逐漸的迷失在其中。

　　他知道是時候要來個了斷了，和這個夢幻般的經歷，亦或者和自己的弟弟。

　　在了斷之前，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做，他要結束掉他妻子的生命。

　　他不知道上海還能支持多久，一但城破，身為女人，尤其是他的女人，必定少不了折辱。

　　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女人被侮辱，也不想曾經高高在上的她變為階下囚，而解決的唯一辦法便是送她上路。

　　張若瑤看見滿臉疲倦的趙權，不顧自己病重的身子，強行起身，拉著他的手，輕聲撫慰道：“阿權，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不要太過擔心了?！?p>　　趙權面無表情的將手里的刀子遞進若瑤的身體里。

　　張若瑤沒想到趙權會忽然對她動手，張口到一半，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轉而吐了一口鮮血。

　　一把推開趙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傷口，可血不斷的從她的指縫中涌出，根本無法阻止。

　　她的身子很痛，劇烈的疼痛令她的手不斷的顫抖著，可更痛的是她的心。

　　到死她都沒有問出那句為什么。

　　死的不明不白，以至于她的眼用力的睜著，她要看清楚對面的人，看清楚自己如此多年來深愛的人。

　　趙權抱住渾身是血的若瑤，眼神空洞，嘴里輕輕的哼著他們結婚之日唱的童謠。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了生死，畢竟死在他手上的冤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為何此刻他的心如此的疼痛，如同被人揪著，用針仿佛的扎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跌跌撞撞的他走出將軍府，不疾不徐的走向浮華弄，他知道他的弟弟一定在那里等著他，那里埋葬著他們的過去，他們的回憶。

　　在那里開始，也理應在那里結束。

　　路人行人行色匆匆，無人注意到面前這帶血的男子便是他們的新任大帥。在路過浮華弄24號之時趙權停下了步伐，因為面前有一個竹椅擋住了他的去路，竹椅上躺著一個男子，身子有節奏的來回擺動。

　　趙權朝著易凡彎腰鞠躬：“我有要緊事，還望先生能給我讓路?！?p>　　不知為何，對于這個男子，他心中充滿了敬畏，或許是因為他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容顏，又或許是因為鹿蜀之事令他對一切不可知心存敬畏。

　　易凡并不起身，甚至眼睛都不抬一下，聲音沉穩而有力。

　　“你一定要過去嗎？現在將鹿蜀的皮毛交給我，掉頭回去，一切還有轉機?！?p>　　趙權無力的搖著頭：“回不去了，多謝先生?！?p>　　見狀，易凡也不再阻攔，讓開了路。

　　他可以給他第二次選擇的機會，卻無法代替他做選擇。

　　此刻趙權的面前再無任何阻礙，他一路疾行來到曾經度過無數個日夜的門前，原本平穩的手逐漸變得顫抖，他無法打開這扇門，也無法面對門后的人。

　　“咯吱”似乎門內的人預料到了他的到來，前來將門打開。印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那個他深愛入骨卻親手將他推下深淵的弟弟。再次相見，并無想象中的相敬如賓也沒有刀光劍影，有的只是無盡的沉默。

　　“為什么？”趙權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無盡的痛苦。

　　“哥，你們這樣混戰下去，苦的只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你走的路是錯的，我想將你糾正回來。”

　　“所以你就往我背后捅刀？你過去的所作所為我都替你擋下來了。只因為你是我弟弟，可如今呢？因為你，我的十萬兄弟如今所剩不過兩萬，這就是你口中的正確？”

　　趙衡低頭不敢看趙權的目光，喃喃道：“哥，他們不死便只能你死，如此這座城才能真的解放。”

　　“哥，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你沒發現自從我將鹿蜀的皮毛給了你，你就變了嗎？過去那個正直善良的你去哪兒了？”

　　“那就是個不詳的東西，哥，你把它給我，我們燒了好不好?！闭f著他便伸手欲抓住趙權，卻被他一把甩開。

　　“果然如此，他們說的沒錯，你就是看不慣我身居高位，你后悔了，你想拿回鹿蜀，拿回屬于你的榮華富貴?！?p>　　“你以為我不知道？雖然我不識字，可我上位以來便命令手下到處搜尋線索，終于被我得知鹿蜀為何物?！?p>　　“所謂子子孫孫榮華富貴只能保一脈，也就是說你給了我，你的后代將百世孤苦無依。所以你才會如此對我，你要毀了我，然后成為新的我！”

　　趙權兩眼通紅，滿是癲狂的模樣，雙手死死的掐住趙衡的脖子。

　　趙衡無力反抗，只能低沉的嘶吼著。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要我的哥哥回來，那個會為了我拼命工作的哥哥，那個會因為照顧孤苦無依的孩童而選擇自己餓肚子的哥哥回來?！?p>　　“怎么？我現在這樣不好嗎？我們已經擁有了權力的巔峰，我們可以盡情的享受這一切，我廢了這么大勁才脫離那種苦日子，我憑什么要回去?！?p>　　“難道你忘記了，因為一塊大洋！就一塊大洋，我差點兒被人活生生的打死在家中，你告訴我善良有什么用？能保護受欺辱的我還是能幫助你填飽肚子？”

　　趙衡感覺眼前白茫茫一片，周圍的事物在不停的旋轉，由于缺氧，他的身子不斷的扭曲。一腳踢在趙權身上，掙脫開了他的束縛，隨即大口的喘著氣。

　　“權力和金錢真的就這么重要嗎？過去我們的日子雖然過的艱苦，吃了上頓沒下頓，可卻是我人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p>　　“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么樣？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嗎？那些欺辱過你的人為何全部悄無聲息的消失？張大帥為什么會忽然中彈將權力通通交給你？還有這上海灘里流傳的煙土從何而來？”

　　“哥，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在擔心受怕，我怕有一天你會被人暗殺，你會遭天譴。這上海灘再交到你手中，我怕會民不聊生，你花錢供我讀書，不就是希望我明事理嗎？”

　　趙權捂著自己的腹部，癲狂的大笑：“是啊，你讀書的時候，我在碼頭扛米袋，那時候我才十歲！十歲?。∧阕x書讀了個仁義道德，你要為了這天下辜負我，可我呢？我對不起這世界，我可曾虧待過你半分？”

　　趙權將手中的匕首扔到趙衡的身邊，接著從身邊掏出第二把匕首，指著他低聲道；“我親愛的弟弟，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你要為了你心中的正義毀了我，我要為我死去的無辜弟兄殺了你。既然如此，便交給天意吧?！?p>　　趙衡接過身邊的匕首，他知道事態已經無法挽回。兩人奔跑著沖向彼此，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噗嗤”由于慣性，趙權手中的匕首毫不費力的刺穿趙衡的軀體。趙衡死死的抱著自己的哥哥，附身在他耳邊輕聲道。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下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弟弟?！?p>　　此時趙權才發現自己毫發無損，在相擁的那一刻，趙衡便將刀尖扭轉過來對準自己，他本就不打算活著。

　　趙權發瘋似的怒吼，不停的呼喚著趙衡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的嘴角掛著一絲笑意，依偎在哥哥的身旁，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兩個少年在星空下起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永不分離?！?p>　　在趙衡的身上滑落下一個物體，趙權伸手撿起，那是一枚玉佩，一枚早在多年前便當掉的玉佩，無聲的淚水滑下，打濕了地面。

　　原來這么多年，你都在等我回來，執迷不悟人一直是我而已。

　　那一日，上海灘城破，大軍壓境，唯獨不見趙權的身影。

　　那一日，遠在萬里之外的香港多了一位樂善好施的年輕人。

　　2010年

　　上海灘

　　浮華弄24號

　　易凡懶洋洋的躺在門口的空地上曬著太陽，興許是太陽太曬，他戴起了墨鏡。這令一旁的雪欣腹誹不已。

　　“你好，有你們的信件?！毖┬澜舆^郵遞員手中的信件，一把拆開，只見里面是一塊陳舊的皮毛，以及一塊玉佩。

　　“老板，原來你還有住在香港的朋友呀，聽說那邊兒富豪很多，你不會就是他們的私生子過來體驗人生的吧，不過你這便宜老豆可真小氣，就寄過來這么一塊破東西。”

　　易凡在看見來物的時候露出久違的微笑，終于還是送回來了，雖然晚了這么些年。

　　他曾經給過他們兩兄弟一人一次機會，只是他們都沒有做出選擇，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為對方好，卻從來不問對方愿不愿意。

　　他一把奪回雪欣手上的東西，細細的擦拭著。

　　“小欣，這可是個好東西，有了她一輩子便能衣食無憂窩，我用它換你的工資如何？”

　　雪欣氣急：“就這么個破玩意，你唬誰呢？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易凡呵呵一笑，也不爭辯，默默地將鹿蜀的皮毛放入柜子中，又仔細的擦拭了一邊手上的玉佩，可無論怎么擦始終有一抹殷紅無法拭去。

　　“小欣，你說一個人為了榮華富貴放棄親情，一個人為了江山社稷放棄親情，二者誰對誰錯?！?p>　　雪欣對于剛剛被糊弄心中仍有不滿，不悅的道：“榮華富貴也好，江山社稷也罷，能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護住自己在乎的人便好，這些大道理我不太懂也不愿意想。”

　　易凡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轉身便離開，留下雪欣一個人在原地捶胸頓足。

　　讓趙權悔恨一生的是什么？貪欲？金錢？我們無從得知，但我想最初他的夢想這么多只是與趙衡二人在這混亂的時代活下去，僅此而已。

　　注：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渡胶＝洝仙浇浺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