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巍峨的紫禁城被一夜風雪染成了素白。
彩英急急從小桂子手中接過食盒,感激地道了聲謝,就匆匆忙忙關緊了宮門。
誰也不曾想,昔日熱鬧的景仁宮如今竟成為一座冷宮。
彩英哈了口氣,搓搓掌心,提著食盒就要往正殿里去,忽然身后傳來一陣刺耳的“哐當”聲。
彩英驚了一跳,回過頭就見宮門已開,金煌嬌頂的鳳輦停在了門外。
這鳳輦是皇后的御驕,皇上卻是賜了容妃娘娘。
彩英忙伏在地上磕頭。
容妃走到她跟前,低低睨了一眼,便吩咐一旁的薛嬤嬤,“還是本宮去給姐姐送飯吧。”
薛嬤嬤一把奪過彩英手中的食盒,隨著容妃一同來到正殿。
金鍍銀點翠穿珠門簾被打起,容妃提著食盒邁進寢殿,“姐姐,我來看你了。”
雕花檀木雙鳳的撥步床上斜斜倚著一個容貌憔悴的女子,明明將過花信年華卻如老嫗般面色枯槁疲憊,可即便是這樣,也依然能看出從前她那如霞光一樣艷麗的絕色之姿。
容妃捏了捏手中的錦帕,問:“姐姐,你還在怨皇上嗎?”
見她不語,又自顧自地接著說:“當初我們宋家的確助皇上坐上這龍椅,可也并沒有以此要挾才得來這皇后之位,姐姐著實不該拿宋家來出氣。”
當初大同參將宋行被污蔑勾結衛所指揮使欺壓軍士,且大肆屯田搜刮民脂民膏,走投無路時被曹煜納入麾下,宋行的確是名猛將,過關斬殺數名前朝大將,曹煜兼并叛軍龐勛舊部起事,與宋行兵分兩路,直搗黃龍,領著曹家軍一路打到紫禁城外。
不消數日,前朝敵軍死傷慘重,皇后、太子被俘自盡,尚臥病在榻的文宗皇帝也薨于內殿。
她的夫君、曹氏三爺終于登上龍座,建立大隋朝,擬年號永泰,寓為永世安泰。
陪著他到今日的局面,在后方辛苦操持曹家庶務的她卻未能冊封為皇后。
在滿朝文武眼中,容妃宋氏比她更擔得起母儀天下之責。
可她趙潭會因為這個自艾自怨,還算計宋家?
“我有沒有做過對不住宋家的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嗎!
“那些不過是你們宋家的把戲,皇上看不透,你以為能瞞得住我?”
趙潭轉過臉看到一身貴氣的容妃,竟然有一陣恍惚。
從初見時她便是這樣,無論什么場合都穿著端莊得體、顯得老成持重。
“外人都說姐姐善妒,其實妹妹是曉得的,姐姐心系皇上、心系天下,怎會在意這些虛名,姐姐是妹妹見過最大義的人,那天姐姐跪在養心殿外請求皇上出兵抗倭,妹妹正好瞧見了,別人都以為姐姐是為一己私欲逼皇上出兵,要陷新朝于禍亂之中,他們罵姐姐是妖妃、是禍害,妹妹卻知姐姐這么做不僅是為了顧家,民心之向,才能穩固超綱,可惜皇上卻信了佞臣之言,也不信你。”
曹煜攻下皇城之時,亦是中原狼煙四起、江南閩浙一帶倭寇進犯之時。
身處揚州的外祖顧家,彼時正處于動蕩之中。
人人都說她是為了顧家才逼皇上出兵,罵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妃。
“姐姐這般大義,何不再大義一些。”
容妃輕輕揭開薛嬤嬤捧著的托盤,趙潭望著紅綢上端端放著的一只鎏金鴛鴦花紋雙耳青杯,不由喉嚨滾燙,呼吸一窒。
“姐姐喝了這杯酒,便是成全了我們宋家,也成全了皇上。”容妃笑道,“皇上也會追封你為先皇后,不僅權了你與皇上的夫妻情分,也為趙家在朝中掙得一席之地,趙氏族人會感激你的大義,天下也會記住你的舍身成仁。”
“這些是他讓你來說的?”趙潭忽而定定看著容妃。
容妃握住酒杯的手一顫,卻是笑了,“是不是皇上又有多少關系,總歸這是曹家的天下,也許諾了姐姐名分,等姐姐殯天,曹家的宗祠也該有你一個牌位。”
“即是如此,你何不去死,將皇后之位讓出來?”容妃只感到眼前人影一動,脖子就被一只纖細而冰涼的手指給掐住了,薛嬤嬤立即驚呼起來。
“趙潭,你以為脅制住了我,就能逃脫這紫禁城的處處關卡和禁衛軍?你的好妹妹趙菱下毒弒君,皇上已經薨逝,趙菱昨天就被太后處死,首輔大人也被關押在水牢等候處決,太后擔憂超綱不穩,才壓制了消息,只等這月十五新皇登基,太后便會昭告天下!”
曹煜中毒!父親被關押水牢?
趙潭有些茫然,趙菱怎么敢!
她這個庶妹最是貪慕虛榮,好不容易用了手段得來端妃的封號,若是皇上沒了所有一切的榮華富貴都成虛妄!
趙潭肯定決不是趙菱要毒害曹煜!
“是誰讓你來的?”
趙潭手道一用勁,容妃便覺疼痛,卻也咬著牙說道:“不管是誰,你今天也逃不掉了。”
“皇上尸骨未寒,你就與他人合謀,要算計他的皇位?”趙潭冷笑,“他終究是看走了眼,信了你們這幫狗賊!”
容妃道:“你怎么罵都好,皇上心中沒有你這是事實,你如何的在意他,他也不曾對你有一絲一毫的眷顧,若是你大義赴死,曹家便會將你與皇上合葬,權了你對他的一番情深意重。
“生,貌合神離,死,卻是能在一起,你也該對曹家感恩戴德。”
她這一輩子都耗在了曹家,不僅為曹煜擋過劍,帶著曹氏族人東躲西藏,為了救下曹家的晚輩,孤身前往敵軍陣營,也為了給他大哥治病,去求刁鉆的神醫,做牛做馬近半年。
“即是要死,那你便陪著我一起死。”趙潭挾著容妃到西配殿外,“你死了,曹家更會感念你的功勞,以身赴死罷了,為了曹家,又有何懼!”
容妃臉上終于露出恐懼。
趙潭手中尖銳的銀簪刺入她的心口,溫熱的血順著明黃的鳳凰牡丹流淌而下。
無數的護衛太監宮仆眼看就要涌上來,趙潭往前一推,便轉身奔進了西配殿內。
那里是供奉了菩薩的佛堂。
佛像前的油燈被她手一揮掃到紗帳上,“噗”地一聲火光騰起,房中的酸枝木雕百合佛案一并燒了起來,很快火勢淹沒了整個西次間。
外面傳來彩英悲痛的哭喊,趙潭虛弱抬起眼,伸手摸向左腹的位置,那是舍命救他時中劍受的傷,舊患突然復發,陣陣絞痛像是要撕裂她。
趙潭緊緊咬著唇倔犟地望著墻壁上那幅彩繪雙鳳的畫,它正被濃濃的煙霧迅速吞噬。
終究是難以自持,淚水不爭氣的掉落下來。
他曾說:“待我夙愿達成,你便是我的萬鳳之王......”
他可知,她追隨他并不是因為那些榮耀地位,從始至終盼的不過是他待她的一顆真心,他卻仗著她對他的心意傷她欺她利用她,以為她就不會痛、不會難過嗎?
一步過眼云煙,一步萬劫不復。
她到死也沒能放下。
趙潭轉眸望著案前的佛像,已經被火燒毀大半,火光中只余那雙悲憫而慈愛的眼睛。
“你后悔嗎?”
“如果讓你重來一次,你還會選他嗎?”
耳邊似乎響起觀音菩薩悲憐的聲音。
......火舌漸漸吞并了她的衣裙、長發,如同浸沒在滾燙的水中,皮膚剝離了血肉,可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