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的秋天來得比任何地方都準時。
還有幾天才到立秋的時節，我卻早已經嗅到了秋天的氣息。
我還沒睡醒，秋風就已經把珠子串起來的門簾吹醒了，“咚咚咚”的敲打著門框，讓人驀然地就傷感起來。出了門一陣秋風就迎面撲來，汗毛瞬間就站立起來。媽媽早已經坐在院子中間晾好了新摘的豆角之類的。媽媽是個極勤快的人，一到了秋天就有做不完的事：給姐姐們晾些菜，豆角絲也好，馬齒莧也好，白菜也好，辣椒也好，總之滿院子的菜是可以撐過一個冬天的，甚至可以熬到下一個春天；她還要把成熟的玉米掰下來洗干凈冷凍起來，任何時候想吃都能吃到最新鮮的原汁原味的玉米；還要腌滿滿的一缸咸菜，不管你是要哪一種的，她都可以像魔術師一樣變出來。我也曾勸她不要這么辛苦，年紀大了做這些實在要費些力氣。可她總說外面買的終究是沒有自己家里種的好吃。
“秋風涼了吧，快回去穿一件衣服吧。”媽媽提醒我道，應了她的話，轉身回屋拿了一件單衣懶散的披在肩上。
秋天的風與其他的季節不同。它的強硬并不表現在吹拂力度上，即使很微弱的風，也能讓人感覺到絲絲涼意，仿佛只是你的皮膚上輕輕的略過去，仍然能夠深刻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比人更敏銳的感覺到秋風的，是院子里的蒲公英，一陣風過，原本毛茸茸的蒲公英就只剩下了一個半黃半青的頭了，好像此前幾個月它鉚足了勁的生長，就是為了等這一陣風來。它在風中紳士般地微了微彎腰，似乎是在對風表達謝意，至于種子會飄散到哪里，卻是毫不在意的了。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植物能像蒲公英這般灑脫而自由。至于其他的菜呀，草呀的，大概是不喜秋風的，可能在這冰涼的風中，它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那難以逃脫的衰敗。
“一陣秋雨一陣涼”，不錯，秋天連雨都是冰冰涼的。秋雨來臨之前，空氣不再是悶熱的，反倒多了一絲清爽。秋雨是很高冷的，總給人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它不像春雨那般纏綿，也不像夏雨那樣熱烈，只是冷著臉從空中落到地上，像完成任務一樣決絕，毫不眷戀，也從不帶有任何情感。在秋天，大人一般不讓孩子們去淋雨，因為在這樣的季節淋雨是極容易感冒的。即使有幾個調皮的孩子，非要試一試，總是以打著噴嚏在床上躺幾天作為結束的。
秋天到了院子里的蝴蝶卻漸漸多了起來。白色的，黑色的，花色的，在院子里飛來飛去。也有暫時駐足的時刻，或是落在黃瓜花上，或是落在豆角花上，不知道這個時候的花粉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分量足，一樣好聞的令它流連。媽媽說它是不是也知道花要敗了，所以抓緊一切時間來吃個夠。我想，它也可能想用花粉化個妝，美美的迎接秋天。
“秋高氣爽，云淡風輕”是對秋天最直接的描繪。秋天的藍天白云是有魔力的。這時候我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和媽媽一起坐在院子里看天，看云。內蒙的天本就比別處更清更藍，就像用顏料染過，又像有人舀了一大勺海水灑在上面，讓人生生地挪不開眼睛。有時候我會覺得天很極高、極遼闊，一眼望不到邊，頗有“高處不勝寒”之感；有時候我又覺得天離我很近，一伸手就能摘下云彩。云比往常任何時候飄得都快，好像是此時它更輕更薄的緣故，薄薄的一片貼在藍天上，比油畫還要迷人的眼。
也許你不曾發現，公雞打鳴的聲音在秋天和夏天是不一樣的。夏天，它的打鳴聲簡短又干脆，好像在對炎熱的天氣發出抗議，就連樹上的知了都知道叫不過它而閉上了嘴巴，每到這個時候，我的身體里就好像升起了一團火，整個人覺得更熱了。而到了秋天，它的打鳴聲就會變得慵懶又悠長，好像在告訴人們：我冷了——我冷了——讓聽見的人也感覺到了秋的涼意。
有人說，秋天是金色的成熟，是充滿自信的綻放，是高貴的代表。在很多人，特別是等待了兩個季節的農民看來，秋天是美的。放眼望去滿都是金黃色的，每一粒麥子都在分享著他們的喜悅。看著它們，鼻子都已經嗅到了豐收后的飯菜香氣。我也為他們感到幸福，也被他們的喜悅感染，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去贊美秋天。
但我是不愛秋天的。
提起秋天，我首先想到不是收獲，而是衰落。是花的凋零，是草的枯萎，是蟬的噤鳴，是雁的南飛，是一切會帶來感傷的事物。
小的時候，父母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不在我的身邊的，他們在很遠的地方賺錢，而留下我在家里日日夜夜的想念。一年中我最想念他們的時候是秋天，一天中我最想念他們的時候是黃昏。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著所有的生命都沒有了聲音，世界安靜的可怕，只剩下秋風吹拂在耳邊，吹亂了頭發；目之所及不是金黃的麥浪，而是滿眼的枯黃；而我只能硬生生的將這惱人的思念吞下，就這著秋雨不情愿的落在泥土里，生不了根，也發不了芽。
長大以后，姐姐們去了遠方成了家，我和弟弟也去了更遠的遠方工作，我還是想家，還是不喜歡秋天。媽媽經常說，秋天算是最忙的季節，也是令她最難過的季節。她總是在這個時候頻繁的想起姥姥，想起她的童年，想起那些早已經走遠的人和那些早已泛黃的歲月。我想，我的感受和她一定是相通的。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最后一個伏天就要過去了，還有四天就要立秋了。”媽媽拿著日歷推算著。
“是啊，我早就感覺到了秋天來了。”
“感覺還沒過夏天呢，秋天就已經來了。”
“我的假期也要結束了。”
你看，人們總是能夠提前感知到那些讓自己不那么舒服的東西，悲傷也就隨之來得更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