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除了教坊大使、郭善才，還有五六位將軍、護軍及家眷。有一位濃眉大眼，膚色黝黑的大漢道：“方才射覆，元辛你連輸了好幾回，想是與我們心無靈犀啊。三姑娘和你妹子來了，怎么不叫著來陪你玩上一玩，也好賺回幾分臉面？”那漢子身邊有個女子，雖然發飾簡單，但是衣色、釵環皆是不凡，想是他夫人，穿的是窄袖，卷起袖子露出一段藕臂給丈夫添酒。另幾位相伴的夫人都類似，不像方才那些端坐著抿嘴笑的木偶女子。明賢正暗嘆這些夫人真颯爽，則靈忽然在桌下遞給她什么東西，她低頭看，原來是一抔去了皮的花生粒。則靈眼光看著剛才說話人，笑著回道：“我在諸位阿兄面前何曾為什么臉面累過？”明賢偷偷看了眼他的側臉，雙手接過他一只大手里的花生。

　　他此刻微微笑著，明賢卻在他眼中看出來，他很快活，和在其他人面前拘謹客氣的微笑不同，明賢自己也不知不覺跟著他笑了起來，秀端得勁地吃著新發現的花餡兒糕餅。

　　另有一位鬢角微白的糙漢道：“賀蘭家三姑娘來，倒讓我想起她大哥伯攸了。若是伯攸在，幾句話的功夫就能給我家小子射對鷹隼來弄，可惜他——”明賢余光發現這短暫的停頓在則靈眼中掀起了小小波瀾，只是他笑意未退，也未有人注意到他的失神。那糙漢子被自家夫人暗中擰了一下，連忙找補道：“可惜他去國子監讀書了，老大不小的人了，現在去讀書，也不同咱們一齊了。”糙漢子的夫人笑著看向明賢：“賀蘭妹子可會射術？”

　　明賢身在這堆人中，也不講究什么藏拙之教了，笑道：“略懂，略懂。”那位夫人笑起來像天上的太陽，讓人覺得明朗。明賢一瞬間懂了，則靈淡淡一笑為何讓她也情不自禁地附會，原來這種感染人的明朗，則靈身上也有。

　　夫人從發間摸了摸，拔下把玉背梳放在案上，那梳子看起來與其他玉梳不同，一下就吸引住了沉迷于點心堆的秀端的注意。夫人笑道：“我隨身的首飾不多，妹子不要笑我。這把梳子是象牙雕的，你們不嫌棄我就拿出來下個注。在我老家太原，也有許多王氏后生憑箭術得意于軍中，甚至因此升任長安，我原是王家女，手藝也不差。他們那些雙陸、射覆玩得也差不多了，每次都沒什么看頭，就請妹子跟我比兩囊箭如何？”

　　她夫君跟著便取笑道：“我這老婆，動不動就拿她老王家來唬人，妹子別怕，隨便射幾箭給她開開眼吧！”原來這是夫人娘家是王氏，明賢見王夫人當眾人面被夫君笑話，轉身便往他身上擂了幾拳頭，她夫君長得粗壯想必武力也不差，現下卻笑著躲夫人的打，對她是真心疼愛了。其他幾對夫婦笑看著，似乎習以為常了。在座男子都是在外威風凜凜的將軍，他們在這廬間與身邊夫人依偎而坐，有的時常為夫人捻捻碎發，有的偶爾被夫人捶打，有的說話交談不避俚俗卻心細如發，聞見妻子的幾聲咳嗽就脫了外衫給妻子披上。

　　王氏的邀請，明賢還未說什么，秀端就笑著替她同意了，明賢也不好再推脫。則靈開口道：“三姑娘是我請來的，嫂嫂家業大不惜錢財，可是則靈哪里敢要三姑娘也出同樣的注金來？嫂嫂家傳的箭術，若是三姑娘不敵，就請由我代罰如何？再加我先前射覆多多輸的！”王氏爽快，本也不欲為難明賢，好容易找到個人陪她玩已經難得。

　　王氏左右看了看，向外一指，眾人看去便見幾射之地外有一叢菊花林。王氏道：“你我二人便一人射一朵花如何？看看一箭過去，是擦掉些花瓣還是能射下花冠？”明賢聽了規則，笑問：“夫人可備下弓箭？”王氏的丈夫笑道：“都是騎馬打仗的人，來山里玩怎么能不帶把彎弓？”

　　則靈體貼道：“將軍們力氣大，怕你張不開弓，我去給你借把綿的來。”明賢悄悄拖住他的袖子：“王夫人拿象牙梳跟我比，我可不能耍賴。”秀端湊到二人中間來，道：“明賢，你若贏了，那可是王家的物件，足可以當件嫁妝了。”則靈朗聲道：“那便請個中間人，為嫂嫂和三姑娘挑選弓箭！”

　　那王氏的丈夫“嘻嘻”地笑：“三姑娘看著嬌柔，我良人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就請為她二人挑兩把小弓，隨意玩玩。”則靈笑著跟明賢講起小話：“我這粗人哥哥倒有顆細心呢。”秀端不悅他二人越過自己說笑，問明賢六哥同她說了什么，明賢逗她道：“元辛哥哥說你這細人總是粗心呢，你看看你下巴上還有一點棗泥沒吃完呢。”

　　待二人得了弓箭站好，王氏調整好站位，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妹子，你我三局兩勝如何？”明賢也認真起來，試了試拉弓后，對王氏道“好”。

　　王氏射箭十分仔細，挑了一支箭上弓，對著菊花叢比對了許久，最終才下定決心，“嗖”的一聲就放了出去，等到旁觀人等循聲看去，只見眾星捧月中開得最盛、長得最高的一朵菊花花冠墮地。她丈夫在一邊看得比督戰還緊張，見妻子眉間神氣也跟著開心。

　　則靈站得很后，眼睛穿過站得散亂的眾人關注著明賢。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光是她的背影、髻下被微風吹動的垂發、不完整的耳廓就很動人，他并不如王氏的丈夫緊張，反而覺得心中愉悅美好。微風過后，明賢抬弓降低箭頭，王氏射了最高最大的一朵討了好彩頭，她便看中最不顯眼、最低矮、最小的一朵。又是一聲箭放，明賢從高處斜射下一箭，眾人伸出脖子或走動后隔近些，才看見花叢中有一朵小花被射落，一支箭直直把它定在土中。

　　王氏贊賞地看了明賢一眼，明賢也不吝嗇贊美之意與她對視。由王氏的丈夫帶頭，眾人擊掌喝彩。王氏笑道：“第二箭同時放如何？”明賢抽箭上弓：“了然。”

　　王氏站在左，明賢在右，二人各自拉弓對準了目標，余光感應后，兩支箭幾乎同時飛出。最妙的是，王氏一箭射向右前方的一朵白菊，明賢一箭射落左前方的一朵金菊，左右交錯在黃白相雜的花叢。“妙！”

　　“兩平局矣，妹子，這回咱們一箭定勝負了。”王氏許久未曾這么有勁了，二人較量也是要棋逢對手才有樂子，她本是想拉著與眾人彼此陌生的賀蘭氏為大家解悶，未想到這番如此精彩。

　　明賢看了看花叢，見花叢后還有幾株粗壯的老樹，細想了想道：“便請姐姐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