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楚律連滾帶爬,從墻上落下,霍青桑一驚,反應過來,一把舉起青龍砍刀。岳楚律見那半身長的砍刀額角一跳,腳尖兒輕輕踹了踹墻壁,滾得離霍青桑遠了些。
霍青桑橫刀豎目:“來者何人。”
“少俠饒命。”
岳楚律臉在地上蹭了蹭,連滾帶爬又痛呼一句:“少俠饒命啊。”
“你是什么人,剛剛聽到什么了。”霍青桑向前一步,青龍砍刀對準了岳楚律的腦袋。
岳楚律起身,蹣跚兩步,做禮道:“少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霍青桑見這人一副慫包模樣,心頭不屑:“回答我的問題。”
“哦。”岳楚律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在下名叫蘇鑒,是打紫鶴關那邊來的布商伙計,昨日在城外慘遭洗劫,與掌柜的失散了。”
“那你翻墻做什么。”
岳楚律立刻拱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說來慚愧,在下身上盤纏丟了,身無分文,本想來客棧做做小工賺些盤纏,卻不想反被賊人偷走了玉佩,打聽之后,得知那賊人就住在這家客棧里,便想趁機拿回玉佩……唉,可惜在下這身子骨實在是差勁得很,這才撞到少俠刀下。”
霍青桑毫無防備,他雖然精通戰術,也跟林戎梅號令千百西府大氏的兵將,但到底是個少年心性這東西,很難改變,林戎梅有心教導,不想還沒來得及讓他有所改變,就遇到了這等境遇。
岳楚律看著霍青桑探究的目光,猜測這孩子八成已經信了,心中又喜又悲,雖說他是否真是霍將軍之子還有待驗證,但看他信了,就知道這孩子還是需要歷練。
岳楚律心中存疑:究竟如何,霍青桑會在長甘府行事,還去了外使府,聽白捷說小不點是打西府大氏國來的,不知這些年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霍青桑也不傻,但眼前這蘇鑒實在一副楚楚可憐文文弱弱的模樣,便撥了撥大刀,開口求證:“那你說,那賊人是何模樣,本將……本少俠在此處還有些時間,可以幫你探探。”
岳楚律雖然是個皇子,但在軍中布計定局,多少臉皮厚了些,一套說辭早在翻身滾下墻頭時候就已經想的七七八八了。
岳楚律開口,卻是一副茫然的樣子,比劃道:“那人年紀與我相仿,大概這么高,長得還算端正……袖口有些少見的花紋,大概是這樣……”
岳楚律在地上畫了白捷袖口的圖案,白捷在出發前,帶走了一套四皇子送他的新衣服。岳楚律心道:白捷啊,也得虧你了,不然小不點還真不可能信他這鬼話。
霍青桑立刻判斷出那就是剛剛見過的偷馬賊,正中岳楚律下懷,霍青桑冷言冷語道:“他與你有何冤仇。”
“冤仇……在下只是個掉隊的布商伙計,只是前日晚上,見那人鬼鬼祟祟牽著一匹馬在城中游蕩,便上去問了兩句……唉,不想真是賊人,幸好在下跑得快。”岳楚律委屈巴巴,痛心疾首。
霍青桑這下全信了,前后因果都對的上,霍青桑一收青龍砍刀,等到了將軍的信,才能行動,算算日子還有些時間,便一股義氣上頭,要幫這蘇鑒找到那偷馬賊。
“本少俠還會在城中待些時日,你便與我一起吧,吃住不成問題,待找到那偷馬賊或者你們掌柜的,自然再好不過,如果不然,我也能助你回鄉去。”霍青桑思慮道。
“蘇某感激不盡,不知少俠大名,來日蘇某一定報答少俠。”岳楚律抹了抹臉上的灰塵,認真道。
“我叫霍青,你看著比我年長,叫我霍青便是。”霍青桑道。
還知道隱下姓名,倒是謹慎,不過沒有想象中那么跋扈,看樣子是吃過苦的。
“好,霍少俠。”蘇鑒笑道。
此時,白捷一心趕往紫鶴關,絲毫不知他這偷馬賊的罪名已經坐實了。
桌上擺了酒菜,岳楚律,或者說蘇鑒洗漱一番,也顯得不那么狼狽,剛坐下準備吃飯,就感覺到了霍青桑探究的眼光,霍青桑還是敏銳的,看蘇鑒這舉止模樣,莫名覺得此人氣質竟與將軍有幾分相似,干凈內斂,頗為沉穩。
“蘇小哥,你這樣子白白凈凈的,像是個讀書人,怎么會做布商伙計,你看你手無縛雞之力,這長甘府是什么地界你不會不清楚吧,毫無自保能力,以后還是少出門的好。”霍青桑也不是嘲笑他,實打實的說罷了。
蘇鑒笑:“少俠有所不知,蘇某以前,確實想做個文人雅士,也讀過不少書,只是家道中落,有些事情,蘇某也無法左右,生活所迫,倒是布商掌柜給了蘇某些許生計,才得以為繼。”
霍青桑一聽也無疑問,蘇鑒說的,正是亂世時不知道多少人會經歷的,但愿西府與北岳不會再起戰事,霍青桑眼前晃過公主和將軍的臉,驀然有些擔憂。
岳楚律接近霍青桑,也不知是因為霍青桑八成就是霍將軍之子,更是奇怪,他為何會與白捷碰上,他找六皇子,又所謂何事。岳楚律看霍青桑一臉沉悶,似乎有心事,不由也暗自擔心。
經年不見,霍青桑當年已經記事,他若真是從西府大氏國來,看這身手舉止,大概率在大氏軍中做事,否則中原人士,很難在大氏國混下去。
希望你不會因為仇恨,而敵視北岳。
岳楚律捏緊了杯子,他一直推演謀劃,洗冤這件事太過兇險,他希望牽連的人越少越好,只是,霍青桑的出現,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總覺得,霍青桑背后,還有什么重要的人,尤其可能是他的故人。
“不可能。”
岳楚律眼前一個稚嫩的臉龐劃過,不會這么巧的,他壓下心中一點渴望,跟自己說要清醒。
話分兩頭,長甘府這邊,岳楚律傳信給白捷和薛禮,見到這孩子行事,說明情況有些復雜,交代二人想辦法,一定要讓紫鶴關和蘭寧寺穩穩當當的,尤其是蘭寧寺,決不可讓四哥懷疑到他頭上。
薛禮立刻回了信,信中道顏貴妃身體抱恙,四皇子應該是不會親自去蘭寧寺,又稟明細況才罷,紫鶴關有白捷,一時間也無妨,岳楚律閉眼算了算日子,約莫還能在此處十五日。
十五日夠了,岳楚律一睜眼,是蘇鑒該有的模樣。
而另一邊,暗影受攝政王吩咐,隨行公主和親的隊伍,暗影帶了不少人手,林戎梅和西圖頌兒一路上也無太多的交流。
行進幾日后,到了荒涼地界,林戎梅才吩咐親衛警戒起來,自己跟西圖頌兒同處在一輛馬車上。
“離音,你不必這樣緊張。”西圖頌兒看著林戎梅,頗為心疼,她到底是女子,就算身手了得,但這樣的路途,還是辛苦了些。
“公主放心,我沒事,青桑在長甘府的信只要帶到了,就算有什么意外,他們也不會得逞。”林戎梅想著信中的內容:“西圖選絕對不會知道,我在北岳給他準備了什么東西。”
“那是最后一步棋。”西圖頌兒垂眸。
林戎梅笑笑:“此去,也是我最后一博。”
“哎呀,別說這么沉悶的事情了,戎梅,你同我講講,到了北岳,我該吃些什么,玩些什么。”西圖頌兒一副期待模樣:“我長這么大,只聽說北岳富饒,有中原的豪爽與江南的溫柔,處處都是美食美酒美人,風景秀美,你不如跟我講講,講講北岳的風土人情。”
記憶涌上心頭,林戎梅也微微有些晃神,腦海中一定,才慢慢開口,似乎像是垂暮的老人,回憶起年輕恣意一般,鮮少露出了一些溫柔來:“那我便同公主講一件趣事吧。”
車隊穿過荒蕪的戈壁,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風中和篝火里,林戎梅知道,她們很快就會到長甘府,北岳境內。
她雖不過二十出頭,但這二十年卻比旁人的七十年還要傳奇,慘烈,滌蕩人心。洗冤,回北岳,其實這一切都是未知數,她做的所有,都是為了保全重要的人罷了,從始至終,并未對自己考慮過太多,只有一件事,壓在她心中多年,是遺憾也是期待,是希望也是惋惜,如一根金針,是不是刺她一下,讓她想起,她這一生,也許還有為自己而活的機會。
但也因為這樣,她才常常不敢想起,因為她知道,命運這回事,總是難以琢磨,若是拼命信了,那她才對不起父親的囑托,對不起林家上下。
只是如今,一步一步接近北岳,真正就要到長甘府了,要回去了,她那久久埋在心中的火苗,才開始重新跳動。
林戎梅的聲音壓得很低:“大約是七年前吧,那一年,我十三歲生辰,有個人,若是有機會,我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面。”
“他?男子?”西圖頌兒顯然十分感興趣,湊近了林戎梅:“我真的很好奇,能在我們戎梅心中留下如此執念之人,究竟是怎樣的男子。”
“大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吧。”林戎梅似乎陷入了回憶,淺聲道:“若他還活著,手臂上當還留著那個疤痕。”
“你手臂上這傷疤怎么回事啊。”霍青桑一臉抱歉又三分好奇。
岳楚律拉下袖子,遮住那淡金色的疤痕,完全是蘇鑒的溫潤樣子,耐心收拾好被霍青桑失手打飯的蠟燈座,隨便扯了個謊,淡淡道:“沒什么,當年打翻了藥師的藥廬,就這樣了,好在也無妨,不沾蠟液看不出什么來。”
“哦。”霍青桑沒當回事,翻身睡了過去。
岳楚律打開窗戶,長甘府的夜色甚美,似在軍中,這樣的星空,總是能讓他想起那個女孩。
岳楚律心中有些沉悶,他曾無數次想過,若是出城時,能回頭多看一眼,告訴她,他便是她要等的人,大抵也不會有什么遺憾了吧。
“林戎梅,若你還活著,我也不會如此遺憾了。”
七年前,北岳未央城。
林戎梅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林致遠沒有官架子,多數時候只帶著家中管事和林驚影出門。
林相節儉,眾所周知,小林驚影也為城中百姓熟識,雖然不敢湊近了打招呼,但總是暗自送些吃食到林府后門,感戴林相的照拂。
林致遠也不攔著,府醫驗過后,大都會收下,然后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些線索來,給那些個百姓們還禮。
至于林戎梅,林致遠不算迂腐,對林戎梅也很是上心,但琴棋書畫自然是要練,家門一步也不讓出。
非是要管著她,而是林戎梅的身體實在不是很好。
“夫人那時被行刺,體質不穩,小姐未出世時胎心便受了影響,除了南域的圣藥,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南域十三城的門,不好進啊。”林致遠嘆息。
十三歲的林戎梅,琴棋書畫還不算精通,但心思已經細密起來,寒冬臘月,她圍爐望雪,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在滿城的羨慕之中,安穩的活過十三歲。
“戎兒,今年的生辰爹爹怕是不能陪你過了。”林致遠進門,站了一會兒散了寒氣,才敢靠近。
林戎梅收了手里的兵書,壓上一本詩經:“給爹爹請安。”
“若是戎兒想要什么,盡管跟你母親說,定會滿足戎兒。”
“我知道,北方有雪災,爹爹放心去吧,只是要多多顧及自己的身體,等明年春天,戎兒等著爹爹帶戎兒去騎馬射箭,捉魚放風箏。”林戎梅一雙眼睛亮著,也成了林致遠心中的死結。
明知不會,但因為是你,林致遠應諾,但直到春雪都化了,生辰早早就過去了,林致遠還是沒有回來。
林戎梅的身體,也初現虛弱。
“這是雪西丸,都是些固本培元的藥材,林相托人找的,小姐覺得不舒服了,服用上一顆,怎么著都會舒服些。”府醫柔聲道,但他診脈時,已經明顯不如從前那般從容。
“爹爹還有多久回來啊。”林戎梅問道。
“估摸著還有半月,小姐安心便是。”管家眼里也露出了一些疼惜。
“爹爹不在,我自己也可以去吧。”林戎梅的手撫上心口:“真當虛弱到什么也做不了了,那才是遺憾吧。”
后門吱呀一聲響,林戎梅看了一眼綁在柱子上的林驚影,摸了摸他的腦袋道:“驚影乖,姐姐很快就回來。”
林驚影自然掙脫不開,否則林戎梅的兵書就白看了,繩結扣得頗緊實,這也是后來林驚影聽話的主要緣由之一。
那時候春風化雪,天氣還不算太暖和。
岳楚律戴好面具,在城腳蹲了一會兒,等四哥的人過了,才出了城。
十五六歲的少年,意氣風發,策馬疾馳,往城外的梅河去。
“若是律兒什么時候思念母妃了,便去摸一摸梅河水,母妃就看著律兒呢。”
岳楚律想起母妃生前最后一次帶他去宮中的一口井中,把自己的頭發扔進去了一縷。
“這口井是母妃在宮中最喜歡的地方,井水連著梅河,通往母妃的家鄉。”
岳楚律蹲下身子,摸了摸剛剛化凍的河水,刺到了心底。
“母妃……”
岳楚律的眼睛通紅,母妃想回家了,所以才去井里的,對吧。
十五六歲的少年,再一次在心中承認了這個謊言,備好果酒和糕點,一年一度祭奠自己的至親,盼她無憂,告訴她,自己從不曾恨她棄他而去,只是擔心,河水這么涼,她怕冷可怎么辦才好。
岳楚律默默佇立,良久,心緒才平靜下來,正要回城,眼角卻瞥見一絲黑影。
羽箭破空穿出,噗呲一聲,刺入皮肉,只是沒感覺到疼。
岳楚律迅速回身,攬住那女孩的手臂,林戎梅看著那少年,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話竟是:“風箏掉河里了。”
岳楚律十六歲,已有了自保的能力,帶著林戎梅一路逃走,為避開殺手,躲進了一輛裝藥材的馬車。
林戎梅的傷口很淺,但是受了風寒,岳楚律不懂醫術,卻也看得出,這個女孩身體本來就帶著隱疾,氣色差極了。
“這車也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
岳楚律毫不擔心,這般境況也不是沒遭遇過,有了幾次經驗之后,便也不會太惶恐,再者,就算他消失個十幾天,宮中也不會有什么人在意,權當是去散心了吧。
“你怎么樣。”
林戎梅已慢慢醒轉,摸清楚眼前的狀況后第一反應不是恐慌,反而是新奇和心安。
畢竟只有十三歲,林戎梅甚至不曾出府過幾次。
“我沒事。”林戎梅服下雪西丸,舒緩過來,她的身體比所有人想象的似乎都更要強一些。
“我幫你處理了一下傷口,沒有什么大礙。”岳楚律開口,“多謝你救我,你是為數不多愿意救我命的人。”
“你這面具不太好看啊。”林戎梅的心思卻偏了,嗅了嗅滿車的藥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岳楚律驀然覺得好笑,摸了摸臉上的面具道:“我們已經在這里待了四五個時辰了,期間修正過,我給車夫塞了些銀兩,他愿意帶我們去下個驛站,這車藥材,是司工部往南域運的,當朝的薛禮大人會在下個驛站,親自護送。”
“你說什么?”林戎梅眼睛瞪大。
“這車藥材,是要往哪兒去?”
岳楚律看著她不明所以:“南域。”“南域十三城?”
西圖頌兒一愣,回到眼前,林戎梅眨眼。
“所以,你以前就去過南域十三城?”
“不錯。”林戎梅淺淺道:“那時候的我,只聽說南域的圣藥可以助我恢復體息,父親遲遲不歸,我又捺不住,總覺得自己再不做些什么,就要沒機會了,本來,只是想去城外放風箏,卻不想,救了一個改變了一切的人。”
“他,帶你去了南域,找到了圣藥,莫非,你們在南域,準的有什么奇遇么?”西圖頌兒好奇,也忽然意識到,林戎梅承諾的幫阿弟找藥的事,可能并非是義氣和沖動。
“對,我們在南域十三城,確實遭遇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所以我總是在想,若他還活著,若他還記得我,那如今的一切,或許還有轉機,我的贏面會更大一些。”
“公主。”林戎梅看著西圖頌兒:“我們已經很接近北岳了,接下來,我會告訴你當年在南域到底發生了什么,若是此去,我們真的到了絕境,大概也只有公主該知道我想要什么,那不是西圖離音,也不是林戎梅,是我作為自己,留下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