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媽媽忙低了頭。
“這外頭哄著人家開心的場面話你也信?京城大比,人才匯聚,哪個不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只為這一紙榜文?又有多少讀書人,窮盡一生,白發蒼蒼,亦難如愿。本朝自開科取士以來,又有幾個年紀輕輕地能入得那奉先大殿?阿蘇他沒和我商量,就說要參加科考,我這心里七上八下地,你還拿這種話來混說??”
周氏話里是滿滿的焦慮。
周氏出自安國公周家。
周家乃本朝僅存的三公之一。周家世代武將,于先帝創業之時為國征戰,艱苦奮戰三代,至今,一門男丁損十之八九。現只余世子周錦昌與幼子周錦繡,世子周錦昌現闔家鎮守西北重鎮,周錦繡在半年前被其母送入京,言明謀個文職。圣上體恤周家一門忠烈,親封四品尚寶司丞,這旁人想都想不來的美差,竟被周錦繡當庭拒絕了,說什么好男兒當自立功業。豈敢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坐享其成??他在殿前一番洋洋灑灑,慷慨激昂,義正嚴辭,總之,周錦繡自作主張,拒絕了蔭官,要白身參加科考。老皇帝也是慷慨,直接大手一揮,說成,回去準備。
消息傳來,大姐安王妃真真快愁死了。
這老幺還能不能省點心了?
家里把周錦繡送入京城,自是為周家后嗣考慮。周家兒郎,如今這一輩子只余三子周錦昌和七子周錦繡,周家世子戰死后,三子周錦昌繼承了爵位。周家兄弟七個,如今有五個都拼殺在戰場上,人丁凋零,國公夫人說什么也不讓幼子周錦繡再上那血腥的戰場去冒險,腆著臉,巴巴地把他送入京,就是想給周家留個后手,讓小兒子安安穩穩地成家立業。誰知,這個混小子卻生生把這么好的機會給浪費掉了。
國公夫人接連三封加急快信抵達安王府,說得不外乎是要安王妃督促周錦繡好好溫書,別叫人看了笑話。
依周家的地位,周錦繡就算真的不中,周家再老著臉皮去求求,皇帝看在周家的面子上,蔭官大約還是有的,但真要如此,周家丟不起這個人,安王妃也丟不起這個人。
年前整日同一幫勛貴子弟廝混,還跑到了鳳凰山去游玩,要不是奕兒出事,他不定還要再賴上幾日才回。如今離春闈還有十幾日了,他依舊不緊不慢地,還有閑情去看花燈。
想到兒子,周氏:“不是說將養一個月嗎?怎的就讓他下床了?”
鄭媽媽忙答道:“是舅爺過來說,小王爺整日躺在床上,要發霉的,他背了小王爺來這園子里,說活動活動筋骨。”
鄭媽媽說著話眉眼帶著笑。自從小舅爺來后,死氣沉沉的王府也有了生機,尤其是小王爺,歡喜得不得了,整日粘在他的屁股后頭跑,性格也活潑了許多。
鄭媽媽很是懷念以前的太子府啊,那時府里車水馬龍,歡聲笑語不斷,最是繁華熱鬧。
安王趙延嗣自出生就被立為太子,為了將趙延嗣培養成一個合格的君主,圣上召來大盛最優秀的文臣武將輔佐他,太子十五歲就開始處理政事,每遇建隆帝外出時均由太子監國。
帝曾告諭百官:“朕若有事于外,留太子監國,府僚,卿等在內,事當啟聞太子......”
然,天妒英才,三年前,太子操勞國事,積勞成疾,英年早逝,舉國哀痛,帝也為太子輟朝半月......
太子既逝,帝封先太子唯一的子嗣為安王,以示安撫。安王為先太子守孝三年,閉門謝客,聲響全無。如今出了孝,依舊安靜得像一潭死水。要不是小舅爺進京了,安王府怕是以后都要這般死氣沉沉地過下去了。
眼下這般發愁發怒的安王妃倒是比之前整日說不上一句話的先太子妃更要鮮活些。
鄭媽媽轉開話題,說今日有莊子上送來新鮮的豬蹄子,可以清蒸了小王爺補一補,或許那腿腳好得快些。
安王妃周氏就扯了扯嘴角,再燒條魚吧,給周錦繡也補補腦子。
鄭媽媽忙說好,又說請王妃親自去挑一挑才好,今日送來的魚,有鳊魚、鰉魚、青魚,不知舅爺喜歡哪一種,上回燒過一條鰱魚,舅爺說刺太多,換了鱸魚,又說肉太厚,吃著沒有意思......
安王妃無奈:“阿蘇從小吃食就挑,尤其吃魚,要燒得一點腥氣都無,但凡有一點,就撂下了筷子不肯吃的,家里為這個就換了幾個廚子。之前太子也曾說過,說周家武將之家怎么養出這般嬌氣的子弟?再說吃魚,哪里沒有刺的?除非是那海魚,渾身就一個骨架子,刺少,可那東西這時節不容易有.....”
鄭媽媽見她說起先太子的時候,沒再有什么大的情緒起伏,心下略寬松。
這也得虧周錦繡,先太子逝后,他見府內眾人小心翼翼,不敢在周氏面前提先太子,周錦繡就直楞楞地:“干嗎不提,得提,多提提,提得多了,也就不那么傷心了。”
別人自然不敢,周錦繡自己率先提,想起來就掛在嘴邊說,漸漸地,果然,周氏也沒有那么傷心欲絕了。
鄭媽媽主仆二個邊說邊向廚房走去。
十五元宵后,年就算過完了。
距都城五里之外的官道上。
烏云壓頂,天黑得像墨,一場大雨即至。
前方有棵大樹,張開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傘。
一輛運干草的牛車停下,趕車的老漢跳下,急急拽著牛往大樹底下去,老牛伸著腦袋,慢悠悠地。
司昭和林小妹直接從車上跳下,蒙著頭快速跑到樹底下去。
過了年,她跟著林小妹到處趕集。初一、十五的城隍廟市、初三、十三的土地廟市......她雞叫起床,天黑回家,京郊的集市有些遠,她和趕集的人合伙搭牛車,今日回來,卻趕上了落大雨。
又一輛馬車由遠及近,駛入,急停,跳下來一個青衣小廝和車夫。
那車夫把馬韁一扔,抱了一捆青油布,踩在腳踏上,去蓋車。
林小妹見這輛馬車的車廂有二層,上面一層四下鏤空,像個亭子,下面一層寬闊平坦,四檐上翹,車夫正用油布去覆,她看得出神。
小廝站在車門處幫忙扯油布,忙得沒人理會盯著他們看的老少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