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我聞到了一陣芳香。不同于她的房間,那是一陣由山間的清風拂過花海帶來的清香,和記憶里的那個味道一模一樣。
等到雙眼適應了光線后,我才發現我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被大片的野花包圍,就像......就像是我家后面那座山的野花一樣,一樣的熟悉......
我呆滯地轉動著我的身體,熟悉的一草一木逐一的溜進我的眼睛再匆匆地跑掉。
我......我是真的回來了?那個早就被我埋葬在記憶深處的地方?
記憶逐漸的清晰起來,那兩道年邁的身影也漸漸地從一片的模糊變得明亮,變得讓人的眼睛有些許的酸痛。
緩緩地向前邁開了一小步,可是心中巨大的空洞使得我邁不開那小小的第二步,一切都好不真實,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蛟S在我邁出第二步的時候就是夢醒的時候,也許在我做出面對的時候夢醒了再狠狠地告訴我,你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沒有用,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努力與掙扎都是白費的,你就是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而已。
是了,也許這就是一場夢吧。哪有這么神奇的門可以將我從遙遠的城鎮一下就送回到鄉下的家里,還能回到二十分鐘之前,開什么天方奇譚的玩笑。
后退回到原點,我記得很清楚,從我現在的地方跑回到家最多不過七分鐘的時間,還沒有算上我腿上的傷。傷?我腿上的傷哪去了?
幾分鐘前像是斷掉的小腿和手臂就這么好了?就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他自己就痊愈了?
也許這真的只是一個夢吧。
我眺望著這片花海的盡頭,看著天上的浮云慢慢地追逐,看著鳥落到樹枝上再飛躍而起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看著......這扇神秘的木門。
木門頂端上面的花紋好像和下面的相比好像要更加的鮮艷幾分,像血一樣的惡心,一樣的反胃。
呆呆地站在門前猶豫了好久,我再一次的選擇扭轉那個門把手?;蛟S從這個門踏出去后,這個不符實際的夢就該醒了吧。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一股濃郁的飯香味鉆進了我的鼻子,順著我的食道而下,在我的肚子里面來回的敲奏著打擊樂。
本來就已經有些酸痛的眼睛再也抑制不住那些翻騰的淚水,一顆一顆地從我的臉上滑下,一顆一顆地滴落到地上,炸開一片骯臟的水漬。
這該死的門......為什么送我回來......為什么把這么落魄的我送回到他們身邊來......我不想被他們看到這樣的我啊......
“老東西?。〕燥埩耍?!”
“來了來了,我在修鐮刀的嘛,有什么好催的,這點時間飯菜就會涼?。俊?p> “那你等它涼透了再吃,熱騰騰的飯菜不合你的胃口。幸好我的小軻這點不隨你。嗯?”
話音截然而至,我連忙穿過門,生怕下一刻這個聲音的主人就像遠處的云彩一樣消散不見。
破舊的餐桌上面擺放著熱騰騰的飯菜,龜裂的房墻用自己的身體訴說著這個房子的蒼老。同樣經過了歲月的洗禮的,還有餐桌前坐著的兩個老人。
時間的手掌將他們臉上原本緊湊的皮膚蹂躪得松垮,一道道的皺紋堆積在那雙已經渾濁的雙眼周圍,白得如雪的頭發映稱著那些老人斑。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動,我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兩個老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間,我差點直接撲到她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墻上的時鐘不偏不倚的指著七點整,又是七點,第三個七點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向我。而我卻是無聲地哭著,強迫地將自己的嘴角勾起一個可以算做是笑的弧度,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是退到門后面還是若無其事的給他們一個擁抱。
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驚喜慢慢地冷淡下去,慢慢地變成了寂寞。
“又看晃了,我老感覺軻他最近會回來,軻他好久都沒有回來了。”
“你呀......”
他手中的湯勺滑落回碗里,手放在桌子上沉默不語。
她伸出手將那顆鎖在眼眶里面的眼淚逝去,低垂著頭靜靜地喝著眼前的湯。
我先是不解,轉而就想明白了。
舞女也看不到我,他們也看不到我。我也許是真的在做夢吧,一場不符實際的美夢。這樣也好,至少他們沒有看到如此狼狽的我,至少我在他們的心里面依舊是那個乖乖的小孩模樣。
我坐到她的身邊,將頭依靠在她的肩膀上,流下的淚水不知不覺將她肩頭的衣料浸濕。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到院子里的槐樹下邊,卷起一只草煙點燃,放到嘴里細細地抽著。明明是早上七點的陽光,照射到他身上的時候卻是那樣的蒼老,像是黃昏一般,將背影照得那樣的落寞。
她將碗筷收到廚房,顫顫巍巍地來到院子,站在院門前。像是在期盼著有人可以將那扇小小的籬笆門推開,來到她的跟前輕聲細語地說一句我回來了,然后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當然現在的我也能照做,盡管他們并看不到我,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老婆子......”
他來到她的身邊,把她牽引到槐樹下的石椅上坐下,一雙宛如枯樹樹枝的手掌緊緊地握著另一雙干枯的手掌。
“老東西,我想軻了......”
“我知道我知道,誰不想?我也想那小子啊,那個死東西......”
“他爸!”
“是我說錯了,呸呸呸,不是死東西,不是死東西,他不是......死東西......”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什么東西頂在了喉嚨一樣,想要吐露出來卻沒有出口可以釋懷。
我來到他們的跟前,蹲下身子仰視著他們的臉,就像好久好久以前一樣,那真的是好遠好遠之前了,在我......離開前。
“老東西,我剛剛好像看到軻了?!?p> 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像是要昏睡過去一樣。但我卻感覺那道目光像是看到了我一樣,直直地鎖定在我身上。
我沒有動,她也沒有再說什么,時間就像這樣一分一秒的走著。
突然,她伸出手,伸向了我臉的位置。我連忙接過她的手,輕輕地蓋在我的臉上,手掌上的溫度傳遞了過來,和那冰冷的淚水混在一起。
我看見她的眼神出現了一下子短暫的清晰,覆蓋我臉上的那只手輕輕地抖動起來。她深深的眼袋再也阻擋不了涌出的淚水,淚水滑落到地上,浸入了土地,浸濕了一片枯黃。
“他爸,他爸!軻在這,軻在這!他回來了,他回來了!真的!真的!我感覺到了,他真的回來了!軻他回來看我了,真的回來了......”
“老婆子......軻他已經......離開了,他早就離開了......”
他握住她覆在我臉上的手,傳遞給他的溫度是冰冷。
我看著她的眼睛,剛剛清明的眼神又開始渙散,那道注視著我的眼神卻是越加地堅定。
她笑了,眼睛輕輕地合起來笑了,笑得很突然,笑得很溫暖。好像很多年很多年一樣......那樣熟悉......
“老東西......我先去找軻了,軻他來接我了?!?p> 他身體很明顯的抖動了下,而后沉重的閉上眼睛,沉痛道:“好,別走太快,等我啊。”
她的手像是沒有了力氣一樣,從他的手中滑落,垂到一旁。她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帶著些許的滿足的笑意,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她的身體慢慢地冰冷下去,沒有了體溫,沒有了心脈搏,沒有了心跳......
“老婆子......”
他閉著的眼角滑落了一粒淚珠,繞過鬢角的白發,在皺紋中停留了會兒,打濕了衣裳。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早就已經泣不成聲了。
那扇該死的木門就是一個潘多拉魔盒!它已經害死了兩個人了!不,三個人!
我要毀了它!毀了它!毀了它我就能醒來了,這個荒唐的夢也就能醒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可是......真的是假的么......
我看著她被他背回床上,用清水仔仔細細地擦拭,換上干凈漂亮的衣裳,安靜地像個假人一樣。而后,他又將自己的身體擦拭干凈,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打開櫥窗的柜門,將一瓶藥丸倒在手上。
慢慢地上床,慢慢地躺到她的身邊,慢慢地將手中的藥丸咽下,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慢慢地閉上眼睛,慢慢地說道:“別走太快啊......”
我看著他的心跳慢慢地停止,呼吸聲慢慢地停下來,一切都安靜下來。
我下意識的轉過頭,看向墻上的時鐘,時間恰巧的路過了七點二十分,和之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