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亭的工夫們都有自己的團隊,林三元是跟著自己的大舅子和弟弟一起出工的,算上林元正,一共四個人。
他們跟著龍念來到小院,了解了工作量后,最后給出了兩枚銀幣的要價,也就是兩百枚銅幣。龍念不知道行情,但也并不覺得這是個高價,便沒有還價。
先付了一半工錢后,林三元等人便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
他們分工明確,林三元負責撈池塘里的落葉,大舅子和弟弟負責除草及打掃院子,而年紀最小的林元正則是獨自一人打掃那棟不算太大的木屋。因為他們自帶有工具,所以也不用龍念多操心,只需在一旁等待即可。
林三元從屋前的水井里打上一桶水,倒進林元正的木盆里,后者則立刻打濕毛巾,細心的將樹下的桌凳先擦拭干凈,隨即將龍念請過去:“公子,您先到樹下休息一會兒吧,我們干活很快的,這么大的院子,不用半個時辰就能打掃干凈了。”
龍念微微點頭回應,依他說的,來到石桌前坐下,注視著眼前這個少年郎,抱著木盆緩緩走進木屋,勤勞樸實的背影不禁令龍念聯想到自己昔日在息云村教導過的那幫孩子。
他不自覺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門前打量。
見他干活十分仔細又熟練的樣子,龍念心中贊賞的同時,忍不住開口詢問:“元正,你今年幾歲了?為什么不去上學,而跟著父親出來當工夫呢?”
林元正聞聲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身體,并直雙腿,微微躬身道:“回公子,我今年十二歲了,現在在崇文學堂念書,因為是暑假,所以才跟父親一起出來幫忙的。”
“暑假?”
龍念微微皺眉,似乎對這個詞匯有些陌生。
林元正見他如此,當即明白龍念不是本地人,于是解釋道:“這是由蘭陵長公主擬定,當今圣上親自下旨推行的國策,因為夏、冬兩季天氣惡劣,學生們冒著嚴寒酷暑去學堂讀書多有不便,所以便將這兩季定為長假,讓我們在家自己讀些喜歡的書籍。”
又是蘭陵公主......
古往今來,嘴上體恤讀書人的大有人在,可她卻能實實在在的為讀書人減負,看來她這個女宰輔的名頭倒也不虛......
“那你為什么不待在家里讀書呢?像你這個年紀,正是記性好的時候啊。”龍念又問。
林元正有些扭捏地搓了搓手上的毛巾,“父親要供我讀書,還要攢錢給姐姐治病,很辛苦,我想幫他的忙......”
聞言,龍念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好像在息云村時,對待自己的學生那樣,溫聲道:“你能有這樣的孝心,這很好,但是不能顧此失彼。學堂里,先生教的東西畢竟有限,我想長公主之所以分定寒暑假,除了為你們的身體著想外,也是想讓你們多看看學堂以外的書,這樣人的思想才不會被固化,你覺得呢?”
林元正聽他說著,卻是忽然睜大了眼睛,望著龍念怔怔出神。
“怎么了,你為什么這么看著我?”龍念感到有些尷尬。
林元正不改炯炯的目光,“公子,你跟韓老先生說的話好像啊!上次我和父親到韓老先生家糊窗戶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對我說的!”
龍念聞言一愣,表現的有些意外,“你見過韓老先生?”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龍念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個永遠一襲白衣,袒胸露乳,留著尺長白須,頭發散亂的老者。
這位韓老先生的全名叫作“韓三省”,據說從少年時便是一副浪蕩子的模樣,也常因為自己放浪形骸的言行而被人詬病。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他身上的盈盈才氣。
三歲識千字,五歲能作詩。
如果說這些都只是無可炫耀的先天稟賦,那他在連中兩元之后的殿試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勸阻先皇為心愛的妃子單獨建陵,無疑是顯露出了莫大的勇氣,及家國之義。
那日,君臣二人于殿上爭論了半盞茶的時間,雖然結局是以韓三省被流放而告一段落。
但僅僅過了兩年,他便被先帝的一紙手書接回了國都,先后擔任了御史中丞與尚書令,后拜太傅。著有“漁民論”、“四季書”、“言商”等書,響徹朝野,是天下萬千學子心中的精神導師。
說起來,龍念之所以會成為今天的自己,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受了他的影響。
“算起來,他老人家今年也八十有五了吧……”
“他現在身體還好嗎?”龍念問。
林元正搖了搖頭,直言道:“不好,韓爺爺半年前染了風寒,治好以后就一直咳嗽,他的兒子現在都不讓他出門了。”
“是么......”
半個時辰后。
龍念站在拱橋上,望著眼前光禿禿,不見半點生機的院子,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雖然這個院子的格局尚可,可現在這副樣子,實在是談不上賞心悅目……”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座院子實在慌了太久了,雜草的根都生得特別壯,我們只能把地皮鏟了,回頭您買些花籽撒上,用不了三五天就會長出來的。”林三元道。
“也是……不過我應該會在這里住上很長一段時間,還是得多花點心思才行……”
語落,龍念從納戒里取出兩枚銀幣,轉身遞給林三元:“這是余下的工錢,您收好。”
林三元見狀一笑,伸手捏過其中一枚銀幣,說道:“公子你忘了,開工前您已經付過定金了,再給一個銀幣就行了。”
龍念微微一笑,“拿著吧,你們干活很麻利,我很滿意,所以多給你們一枚銀幣。”
“呵…這怎么好意思呢……”林三元聞言嘴角一挑,激動的搓了搓手心。
一旁的大舅子吳健安聽他如此回答,還以為對方要拒絕,嚇得趕緊上前將他別開,而后替他接過賞錢,并向龍念鞠躬致謝:“謝謝公子!謝謝!您下次要是還需要人打下手的話,盡管來工夫亭找我們!咱保證給您辦得妥妥當當的!”
對于他圓滑的表現,龍念只是禮貌性的笑了笑,沒有回答,卻是蹲下身子,將姍姍來遲的林元正招至身前,附在其耳邊不知說了什么,但從林元正的神情不難看出,他很震驚。
“記住了嗎?”龍念笑著問他。
林元正重重的點了點頭,回答道:“記住了!”
龍念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示意他先跟父親回家。
而見兒子回來自己身邊,收到工錢的林三元也便不再多作逗留,向龍念告辭之后,便帶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
行至院外后,他立馬低頭向林元正詢問:“臭小子,剛剛那公子爺都跟你說什么了?什么東西記沒記住?”
“是啊,他都跟你說啥了?我看那個公子爺好像挺喜歡你的,是不是偷偷給你塞賞錢了?”
“去!你就知道錢!”
吳健安的話剛說完,林三元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后有繼續對兒子問道:“快告訴爹!人家都跟你說什么了?”
可是對于父親的問話,一向乖巧的林元正卻是罕見的選擇了回避:“爹,龍少爺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您就別問了。”
林三元聞言一愣,對兒子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
但他也不是個強勢的人,林元正不說,他也便沒有追問,只是暗自嘀咕了一句:“這才多久的功夫,連人家姓什么都知道了......”
“咱們夜瀾城有姓龍的大戶人家嗎?”他扭頭問走在身后的林應元。
可他這個弟弟就是個天生的悶油瓶,三兩天也不見得能聽他說句話,對他這個兄長的問話,也是沒有任何回應。
送走了幾人后,龍念見天色還早,便將孫小侯給的都城圖取了出來,打算趁著國教院招生開始之前,盡快熟悉夜瀾城的布局,也順便采買一些生活物品。
畢竟對于一個家來說,光有棟房子和一張床是遠遠不夠的。
“城南和城北的坊市共占地三十畝,可兩邊的奴隸交易市場就各占了三畝,如此大的面積,恐怕是除黑域之外僅有的了......”
龍念打心底里痛恨這種人命買賣,可在這樣一個充滿強權的世界里,人也難免被分成三六九等。這是千年的積弊,非一時可以改變,更非一人可以改變。
……
“遠芳齋......”
按照城圖上的路線,龍念來到了城南坊市的一家茶鋪。
尚未進門,他便已然能夠聞到鋪子里飄出的陣陣濃郁茶香,令他不自覺閉上了眼睛,細細感受。
這股味道,真讓人寧靜……
茶鋪的掌柜送走一個采購的小廝,見龍念站在門口,立即上前接洽:“這位公子可是要買茶葉?本店是十幾年的老字號了,綠茶、紅茶、白茶、黃茶、黑茶、烏龍茶,應有盡有,不知您更好哪一口啊?”
龍念聞言睜開眼睛,直接道:“我聞到了金駿眉的味道,給我拿兩包金駿眉吧,另外再給我準備一套茶具。”
聽到他的話,掌柜頓感詫異:“客官您這鼻子還真靈啊!我這金駿眉可是今天早上剛到的上品!味道甘醇,可香了!”
“您先進店稍坐,我馬上就去給您準備!”掌柜微微彎腰,做出請的手勢。
龍念點頭還禮,便要抬腳時,卻頓感身后傳來一股勁風。
出于本能反應,他立刻往右撤了半步。
而緊接著,一只足有一尺高的花瓶便毫無征兆的碎在了他原本站腳的位置,卻是將一旁的掌柜給嚇得夠嗆:
“我的天!這大街上怎么也亂扔花瓶!”
“不過客官你這反應可夠快的,這花瓶從背后扔過來的,你都能發現!”
龍念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回頭望了一眼對面的瓷器店,見里面有個年輕人肆無忌憚的在打砸店鋪,便向他問道:“里面那個年輕人是誰?如此跋扈,為何無人上前制止?”
掌柜聞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是干笑道:“嗨,他呀,是前戶部侍郎陳知令的獨子,三年前,那也是夜瀾城的風云人物,與刑部侍郎的兒子及林家長子,并稱夜瀾三少,只可惜......”
“可惜什么?”
掌柜感慨似的搖了搖頭,接著道:“可惜他爹陳知令跟錯了主子啊。”
“三年前,當今圣上還未登基時,尚是寧王,與陳知令大人支持的裕王,皆是極有望繼承皇位的候選人,不過因為寧王的生母是皇后,與先皇有患難之情,所以即便裕王賢名遠播,最后還是無緣皇位。”
“客官也應該知道,自古以來,這種事情都少不了腥風血雨。”
“寧王登基不到一個月,便開始大肆整頓朝堂,以往跟他做對的人,不論官職高低,或貶或殺,陳大人是裕王的錢袋子,自然是逃不了的。”
“不過怪的是,自三年前陛下下旨將陳大人關進天牢后,自今還未做出任何處置。”
“都說圣心難測,三年啊!陛下這心思,還真是叫我等這些卑鄙之人無法琢磨......”說著,掌柜卻是摸著下吧開始思考起來。
龍念見狀趕緊打斷:“既然如此,那眾人為何還會如此忌憚他呢?”
掌柜聞言又是一笑,不過笑容中卻是多了三分自嘲,“客官您這話問的......人家就算現在落寞了,那也是士籍,我們都是些做生意的卑鄙之人,就算心里不滿,也總不能對他上手不是......”
短短兩句話,兩句“卑鄙之人”。
不管是從瓷器店里眾人的反應,還是眼前茶店掌柜對于此種事件的態度,都深深的讓龍念體會到這個國家森嚴的等級制度。
他很不喜歡這種壓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