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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有人兩全

從未有人兩全

梅紅輕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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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8-25上架
  • 5208

    連載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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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者之書

從未有人兩全 梅紅輕 1697 2025-06-19 11:45:53

  四十二年前,夏天,有三個孩子在山谷里結下了無法逃避的命運

  二十七年前,我本該與人一同死去。而我活下來了,成為活著的債人。

  現在,我自由了,第一個沉默者終于閉嘴。所以阿德里安,開始說話了。

  自大鐘敲十二下,旗幟從正午開始下垂,殿前的白鴿被提前一天放飛,皇后的葬禮在這天舉行。

  城中各處懸了幔旗,有人念她的德,有人哭她的儀。不過可惜的是生前說話太少,所有的宣詞只能反復引述她那句“為王室所系,為萬民所安”。

  這句在她二十七歲時在婚禮上說的話,顯然不是出于本意,不過還是照著文書照本宣讀,低頭應了三聲是。

  如今人們用金絲刺在她的喪衣上,掛在靈柩邊,當作遺志。

  我站在臺階上看,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是她最想逃的一句話,如今卻成了她的墓志銘。

  棺材出奇地輕。

  抬起來之前我曾設想:也許那木頭會死死地黏在地上,像她的沉默那樣,無法撬動。又或者它會重得像某種不肯認輸的冤屈,拉住士兵的手腕。

  但是沒有,士兵抬起來,然后就這么走了。

  沿途的石板路擦過車輪,聲音鈍而持續,叫人頭皮發緊。

  我看著那棺材遠去,看著那件紅衣被光晃得像一小團火。那是我挑的顏色,原本想讓她在人群中不至于太沉太暗,可現在看來,那團火比人活著時還安靜。

  她的體重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

  她在臨終前幾日剪去了頭發。深陷于臉頰的一雙眼睛平靜,沒有頭發遮擋,有了兩分精氣神。

  現在閉上了眼睛,那兩份精氣神于是也順勢溜走了。

  身后有人在念悼詞。聲音高低起伏,一份無比莊重的謊言在反復練習,我聽不清每個字。

  “皇后慈仁,皇后貞肅,皇后無私,皇后安……”

  我扭頭看了看念詞的人,他手里的稿紙一頁頁翻著,大概也能是用來給死人蓋的雪。

  有一瞬,我以為自己能看見她在棺中張開嘴,正要說些什么。可當然沒有。她嘴唇干裂,閉得緊。

  我離開了。

  活人憋紅了臉,也要替死人編出好話,這樣的荒誕沒什么值得留下。

  我聽到有個孩子在人群邊問:“她是不是睡著了?”他母親拉他走了。那孩子再沒回頭。

  我在想,如果那孩子問我,我該怎么說?

  我想說她不是睡著了。她是用完了力氣來保持體面,然后終于累了。

  皇后的離去是讓人惋惜的,因為她沒留下什么遺言,至少對外是這么說的。

  實際上,她寫了一封信,沒有落款,沒有稱謂。我是唯一讀過的人,也是親手將它燒掉的人。

  “你在哭嗎?”我問她。

  “死是一件體面的事,體面到不該留下尾巴。”

  “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件事。”

  “是的。”她頓了頓,“就算那樣,我不愿意。”

  她的手落在火盆邊沿,輕輕地拍了兩下,

  直到這時她依然在照著習慣來保持體面,其實她不該把那信交給我。

  她明知道我不會原諒她沉默到死,也明知道,我會燒掉它,我不需要她的體面,她也不需要我的體諒。

  信只在我的掌心停留了七秒,我甘心當一回淺水的金魚。

  “你愿意燒掉它?”她問。

  “我愿意做你交代的事。”我說,“哪怕你從不交代。”

  她輕聲笑了一下,存放著不太明顯的真切,然后嘴一張一合,從中吐出字。

  “那就好。”

  她把紙交給我,像把手里最后一塊面包分給另一個難民,知道我不會吃,也知道我會感激。

  如今她終于不說話了,我為她高興。

  我記得她年輕的明媚,那時我不過是個旁聽的小臣,而她與皇帝剛成婚,坐在長桌盡頭,一口沒動桌上的菜肴。

  有人敬她酒,她接過來,輕聲說:“你們不要問我喜不喜歡,反正我已經喝了。”

  這話當時被當作笑話記下了。

  這些年我寫過很多稿子,幫國王潤色發言稿,幫皇后起草節慶賀詞。有一份她親自審閱的。

  她把稿紙看了整整一個下午,夜里才讓人把我叫進去。

  “阿德里安,”她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只是不信您。”我回“畢竟我太知道一個冷靜的瘋女人會做什么。”

  她笑了一聲,低頭在原稿上加了一行字:“愿歲月無恙,愿百姓不驚。”

  她問我這行寫得如何,我說不如何。

  “那你來寫。”

  “很遺憾,女士。我只會寫實情。”

  “實情是我無恙,”她看著我,“可我百姓驚。”

  我沉默,不再說話。

  那晚她給了我一杯酒,說:“你該睡一覺,明天繼續替我寫假話。”

  我們都做了同一件錯事。她嫁給一個國家,我臣服于一把椅子,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忠誠背后,存在著體面得近乎荒謬的懦弱。

  有時候我在想,她死時是否也想過我。

  不是作為阿德里安,不是作為她丈夫所信賴的筆者,而是作為那年她坐在嫁衣里、手指顫得握不住酒杯時,唯獨望了一眼的那個年輕人。

  但我想,只有當一切都結束,我才會開始想她。我想我做到了屬于我身份該做的,我是個好臣子,我忠誠于皇帝。

  也許只是在家人的身份上差了點。

  我看著菲索德一生下墜,看著捷安死,看著莉亞沉默,自己卻沒有插手改變什么。

  我的家人變成了一個一個身份。

  天邊的月亮又掛了起來,我看見了。然后是雪,從天上死下來,盡頭是我看不見的夜。

  她從窗戶的縫與隙里被抬出去,路很窄,兩邊都是低頭的仆從和官吏。他們為她的“安”鞠躬,一個她一生最想逃的字。

  她走得那天正是入冬的第一場雪。每一片雪后的句號都是一場春天的復信,落在肩頭,也只剩寂寥。

  也許這是一個半百老人在夜間片刻的孤獨,也許這只是我臨睡前對自己說的一句對不起。因為老得太快,因為明白得太晚。

  你知道的,人一旦老了,就不太有力氣去開始什么了。肉體和心靈都是同樣的,那些被壓下去的愛、話、決心、路口,到了五十歲,都變成了溫吞的茶,和不敢回頭的舊路。

  于是人就活在碎夢里。

  我今天的夢,來自于這片土地的地下。那里埋著兩個女孩,她們在死里得以團圓,而我在活著里,成為遺民。

  那是命運最溫柔的一次赦免,把她們從殘忍的世界中解脫出來,而我還要在它的掌心里,一圈圈地打轉。

  高塔里還坐著一位——菲索德,那位平坐的皇帝。他其實早于皇后死去,早得多。

  他用整個人生代替了葬禮,用王冠壓住了靈魂的棺材板,這位走動的殉道者,登基便是他的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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