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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有人兩全

殺死那只羊

從未有人兩全 梅紅輕 2319 2025-06-20 04:17:15

  很久以前,我蜷在皇帝的座椅下。

  他把我從一群野貓中挑出來,說我長得干凈,眼睛里沒有屈辱的神色。

  他坐在椅子上,陽光從他肩膀斜下來,把地上的塵土照得發亮。貓都跑了,只有我還蹲著。他說,這就是理由。

  他說我該是尊貴的,不可一世的,最好趾高氣昂。他希望我尊貴得像金子,狂妄得像瘋子,最好連走路都不看地面。

  那天之后,我就住在宮里,住在別人的腳邊,椅腳下,帷幕后,有時在地磚縫里,有時在他影子里。沒人看見我。

  我學會不回頭,不低頭,不蹲下舔傷口。我照他教的那樣履行高貴的職責,只是脖子上那塊橫出來的硬領巾,總讓我看起來像個命不久矣的吊死鬼。

  但他很高興。他喜歡那種即將窒息卻還在挺胸抬頭的體面,于是把我高高捧起:“你看,它也懂得什么是高貴。”

  那時他還年輕,還沒殺過人,眼睛亮得像刀上锃亮的閃。

  我以為那就是親密。

  我是一只黑貓,皮毛油光滑亮。

  很久以后,他帶著榮耀死去,高貴留給了谷底的月亮。我站在巷子里,風吹過我打結的胡須,我只能給自己一個貧窮的背影。

  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人,在阿里加。我去那邊留學,遇到了菲索德。

  那時我也還年輕,自以為冷眼旁觀世間萬象,便算得上聰明。以為不動聲色地旁觀他人的悲喜,便是通透。

  這披名轉化的膽怯。

  阿里加的風很冷,山丘赤裸,屋頂常年覆著潮濕的苔蘚。

  我住在一個農場邊的小屋里,木板隔音極差,夜里能聽見牲口打噴嚏,也能聽見隔壁人家的少年在凌晨出門的腳步聲。

  那就是菲索德。

  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個安靜的鄰居。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他是一個問題的開始。

  那時我住在菲索德家隔壁,每天太陽剛冒個青芽頭的時候,他就搭著身上那兩塊破布,領著羊上山溜。

  他總是一個人。別人家的孩子一早就吵吵嚷嚷,追雞攆狗,他安安靜靜地從柴門里鉆出去。

  他不說話,也不怎么笑。他不擅長賺錢,不會取悅誰,連吵架都笨嘴拙舌。他長得像個人,卻活得像一頭正躲著被宰的牲口。

  他有一只綿羊,名叫捷安。

  每天清早,像一陣風,帶著他那只叫捷安的羊。那只羊也乖,耳朵耷拉著,跟在他身后,從來不亂跑。

  我總覺得他們兩個像什么——像是兄妹,又像是兩個被丟下的孩子,只好彼此認命地抱團過日子。

  山上有草,有光,有他們自己的世界。那是菲索德唯一看起來像個孩子的時候。他蹲下身給捷安掰野草吃,嘴角甚至會翹一點點。

  他是個很早熟的人。有些孩子是被父母帶大的,有些是被災難帶大的。菲索德屬于后者。

  災難把他從搖籃里拽出來,讓他學會忍耐、閉嘴、服從命運的安排,然后又在他學會這些之后,賞賜給他一個王國。

  他是國王,但在很久之前,只是個農場主的小兒子,生在一片寒冷的土地上,睡在漏風的房屋里。

  清晨的寒霧是他第一個認識的形狀,銹掉的鐮刀是他第一個握住的工具。

  這這個世界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曾一度覺得有。菲索德也相信那種辦法存在——溫和、公正、不流血。但它的價格太貴,貴得像一個從未開張的夢。

  我們一生都攢不起,哪怕一寸。

  那時他十五歲。

  捷安吃得多,占地方,還容易得病。

  在一個即將入冬、家里已經斷炊三日的黃昏,他母親說:“那只羊再不處理掉,我們今年冬天就過不去了。”

  父親在門后咳得像老牛,母親在灶臺前發呆。屋里很冷,風從窗縫里灌進來,把鍋鏟吹得輕輕響了一聲。沒人說話,也沒人抬頭。他站在那里。

  屋里沒有火光,只有爐膛里一根快燒完的木頭偶爾發出“噼啪”的爆裂聲。墻壁上掛著去年冬天剩下的藥草,葉邊已經發黃卷曲。

  沒人看他,但他知道他們在等他開口

  終于,他的父親開口:“你不可能靠一個美麗的名字去保護任何東西。”

  他突然跪下,伸出手掌,合上了那只羊的眼睛。羊很乖,沒有掙扎。他按住脖子,像以往每一次帶她去割草那樣,對著捷安揮下了鐮刀。

  鐮刀沒有偏斜。他看著自己的手,草的腥味像血一樣貼上來。他聽見母親鍋鏟落地,父親放下碗筷,他看著捷安。

  這里只有他愛捷安,也只有他能殺死捷安。

  他扔下了鐮刀,往南跑去,赤著腳。泥地里碎著干草根,腳底沾著血。

  他跑著,風從耳邊撕過去。

  扎眼望去,南邊只有一間房子立在那,紅磚斑駁,不動如舊。

  他就是奔著那間屋子來的

  他一進門就抱住我,像要把我一起埋進去。

  他緊緊抱住我。

  一個人在顫抖,我不知道是誰。

  不,不是我。

  “我太害怕了,如果要讓別人來動手,捷安就會變成工具,就是一只牲畜,她就只是一只羊了,她就不是捷安了。

  ……你知道嗎,阿德里安,一旦她成了工具,就再沒有人會記得她喜歡哪一塊石頭站著曬太陽,也不會有人在意她有沒有在冬天打噴嚏。

  她會被處理掉,被稱重、剝皮、煮爛,然后再也沒有人叫她的名字。”

  我伸出手,停頓了一下,還是拍了拍他。

  “你來我這兒,不是為了后悔。”我嘆氣。

  “你是想來我這證明自己還沒變成屠夫,但是,菲索德,不是誰抱著尸體發抖,就能不是屠夫的。”

  他的手從我身上慢慢滑落。退后一步,背對我站著,不肯坐下,然后用手一扯,摘下頭上的披布,露出沾血的脖子和臉。

  “你想救她的尊嚴,可你也把自己埋在那里面了。

  人總得做點事來維持尊嚴。你選擇殺死捷安,不是為了活得坦然,而是為了活得不那么羞恥。

  這不是拯救,是交易,但既然你選擇這么做,就坦蕩些好了。”

  他忽然抬手狠狠捂住了臉。

  “我好恨,我要找到一個辦法,一個能讓整個世界幸福的辦法。”

  我問他:“是讓人幸福,還是羊也幸福?”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但如果只能選一個,那也許就什么都不是。”

  “阿德里安”眼淚從他臉上的角落里砸下來,有風從牙與牙的縫隙里穿過。

  “是我殺了捷安。”

  我覺得那里有什么,比痛苦更沉,比悔恨更深。

  原來那是悲哀。

  我說:“菲索德,這個世界的幸福是有代價的。”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兩全其美呢?

  有的。但它太小了,小到只容得下一只羊睜開的眼睛,或一個十五歲男孩捂不住的夢。

  可如果你必須選擇,就已經不算兩全其美了。

  菲索德比我明白一點,只有承擔痛苦的人,才配決定誰能幸福。

  這就是他不幸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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