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熟悉的草木灰味從山澗傳來,清晰的鳥鳴和著農夫們耙地的鋤頭聲,還有村頭黃牛的嚎叫聲,像一首無韻的交響曲,簡單卻不失優雅。姐姐和姐夫的車穩穩停在門外,車門打開,姐姐擰著一袋沉沉的食材艱難的滑下來,接著姐夫把小侄女和小侄子順了下來。我打開門迎上去,姐姐微笑著一邊整理褶皺的長衣一邊說。回來了,一家人一起做頓吃的。小侄子朝我奔來,瘦小的身子沒增加多少肉,卻長高了不少,他有些靦腆的只抱著我的大腿,卻沒叫出一聲舅舅,小侄女腿也恢復得不錯,看上去紅光滿面。
傍晚云朵和天空分層得很清晰,陽光透過藍藍的天灑在山尖上,留下一縷鑲嵌在云邊,云層便金黃起來,像皇冠一樣懸戴在大地的頂頭上。天地間瞬間明朗起來。那一橫的地平線上,深林處黑黝黝一片,低矮些的地方飛鳥歸巢,小翅膀在陽光的洗禮下忽閃忽閃的,像大型演唱會里搖曳的銀光棒,正跟著大地的贊歌一起搖擺一起享受這詼諧的時光。就在山的那一片地方,每年端午或重陽節大家聚會的那一塊,有種叫想去走走的想法敲擊了我,使我丟棄了一路上的無所謂,是該去走走了。
姐姐做了黃燜雞和紅燒魚。吃飯的時候她把小侄子摟在懷中,小家伙平時不愛吃飯,非得逼著才能多吃一點。姐姐便把魚夾到自己的碗里,精心的挑去魚刺,再一口一口的塞在他的嘴里,接著是雞肉,用筷子撥弄了好久才捻得細碎些,小侄子卻不太愛那種膩味。這時姐姐便溫柔的罵上一兩句,然后往自己嘴里挑上一口飯。小侄女湊上來,想要獲得一些好的待遇,可惜被自己老媽認為長大了,得自己做自己的事,帶著一臉的委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老爸見其委屈,便夾來一塊魚身上最肥的地方塞進她的碗里,氣氛如此安詳。
飯中,我提議明日一家去后山野炊。這可樂壞了自由職業的姐夫,他開始在自己的大腦中盤算該帶什么吃的,該叫上那些兄弟那些朋友。姐姐則一臉為難,自己手頭的工作還沒做完,加上小侄女住院那些天都在請假,也不好和領導開口了,但最終還是咬咬牙,硬著頭皮說好。
第二節
早知道連小鴻鴻帶著來了,姐姐一臉遺憾。小鴻鴻是姐姐家第三個孩子的昵稱。三歲多了,圓圓的小臉時刻泛著蘋果紅,愛笑愛鬧愛吃,個性強烈。有一次姐姐帶著他回老家,卻忘了帶給他換洗的衣服。在和哥哥姐姐瘋了一上午后,全身污泥無孔不入,姐姐找來他哥哥的衣服打算給他換上,他卻寧愿哭暈也不愿換上,嘴里念叨著“這不是我的衣服!不是我的!”因為這一點,他成為我佩服的年紀最小的男子漢。
汽車剎停在無垠草壩邊緣的柏油路上,清新的空氣就著陽光,透過車窗撲面而來。低矮的狗尾草順著風的方向,彎著同樣幅度的腰,整齊得像人工草坪一樣,青青一色,一直延伸到山洼深處。其間低洼處點綴著一片寧靜致遠的碧湖,湖邊散落著稀疏的白色的羊群,白云從湖面輕輕飄過,驚起幾只雪白的飛鳥,他們忽地從白草帽釣者頭頂掠過,在空中留下一抹恍惚的白弧線,隨即緩停在湖邊左側的白色絕壁上。再送來兩聲哀婉的鳥鳴。
剛下車,小侄女和小侄子便越開了路和草壩界線。像兩只待久了牢籠,放歸山野的小鹿,朝著草壩平整處奔去,小侄子率先躺在草最深處,做著懷抱的動作等待著有腿傷遲緩些的姐姐。囑咐過注意安全后,姐夫抱起沉重的毯子跟了上去,我們則擰著一票吃的跟在他的身后。老爸臉上洋溢著微笑,他嘴里念念有詞,時而為先吃什么擔心,時而又為如何處理垃圾而沮喪。我們在離湖泊不遠的地方簡單的搭上遮陽帳篷,鋪上地毯,擺上小方桌,各式零食環繞在桌旁,豐盛可愛,琳瑯滿目。媽媽發揮著家庭主婦的功能,她端坐在地毯中央,招呼著小孩,整理著各式日用品和吃的。她眼角微微皺起,兩鬢多了幾縷白絲,那是經歷歲月滄桑浸染的白,看上去溫暖萬分,卻讓人思緒復雜。
第三節
我在帳篷后不遠處的草茂處躺下,掏出手機,細數那些流淌著的朋友圈。冬日里難得的陽光是大伙曬圈最好的題材。有公園里的剪刀手,有山丘上的象腿踢,還有浣湖邊的清涼帽……
姐姐則一邊呼喚著,一邊托著相機朝湖邊沙灘白處奔去。后面跟著兩個打了雞血的小朋友,他們手舞足蹈,在酥軟的細沙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小腳丫。姐姐像獲得至寶一樣對準這踉踉蹌蹌的足跡一頓狂拍,良久才收起那認真的眼神。此年此刻此時的你們,腳印就是這么大,左邊是姐姐的,右邊是小搗蛋鬼的,她喃喃自語道,把照片又往回翻了幾張。這時姐夫靠上來,他臉貼在姐姐的太陽穴處,和姐一起對照片評頭論足,說會選幾張美好的印洗出來,裱上做永久的紀念。
老爸直溜溜的躺在地毯上,他雙手襯著后腦勺,緊閉著雙眼,全身松弛得像漂浮在浩瀚星空里的散仙一樣,任憑滄海桑田斗轉星移也無法觸碰他內心的安適與寧靜。才幾分鐘的功夫便進入了夢鄉。媽媽取來為以防萬一天氣變化給小朋友們準備的毛毯給他蓋上,撲哧聲漸入佳境。老媽則成為那個愿意終身守候的人。
時間像閃過指縫間的陽光,明明還停留在食指和中指間,卻在不經意間溜到小指和無名指間了。奔跑了一個早上,小侄女和小侄子終于拖著軟綿綿的小身子朝媽媽撲來。我餓了,小侄子率先恬著臉央求著,雙手輕輕的搖晃著老媽的胳膊,聲音有些嗲,像小貓求食時發出的嚶嚶聲一樣。小侄女也抱著外婆的另一只胳膊,她抱怨自己媽媽爸爸只知道拍照拍照,都不管他們餓不餓。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大人,嘴里總是振振有詞,卻懵懂得不明事理。呵呵!
媽媽從零食堆中掏出幾塊餅干和兩根即食火腿腸一人一半,打開一瓶優酸乳用杯子分成兩份,一人一杯。同時叫喚還在擺弄相機的姐姐,過來準備準備,可以開始燒烤了。獲得吃的,兩個小朋友安分了許多。老爸從夢中醒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開始和老媽一起支起燒烤架,取出食材和礦泉水,小方桌上不時便豐盛起來。只要升起火,便能美餐一頓,大家都主動的湊了過來。姐夫見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他要求獨自生火,以抒發自己的擔當。
哧哧的濺油聲從烤架上飄來,縈繞在饑渴的脖頸間,大家都競相吞咽著由于特殊誘惑分泌出的口水,眼睛則直勾勾的盯著姐夫手中故意多繞幾轉的焦黃的肉串。再刷上些醬油和孜然,姐夫終于往大家手中一一塞上兩根烤串,空氣剎那間變得安靜和美味起來。大家異口同聲的夸贊著姐夫的手藝。老爸摟著小侄女低聲問道,你爸爸做的烤串兒好不好吃。比媽媽做的好呲(吃),她吧啦著小嘴,從不避風的齒間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來。那你能不能給我們背首詩呢?鵝,鵝,鵝(呃,呃,呃)!曲項向天歌(訛),白毛浮(呼)綠水,紅掌撥清波。
爸爸滿足的摸了摸小侄女的頭,把她樓的更緊些,直到小侄女想要掙脫開來才稍微放開些。談笑間,燒烤架火光四起,頃刻間便無法分辨出哪些是肉串哪些是蔬菜串兒了,姐姐怪起在老爸身旁攀酒的姐夫來,她向兩人白了個眼,又因為他們扭曲的拼酒表情而止笑為殤。于是獨自換去一整架子的焦炭,擺上新鮮的肉串和蔬菜,擦上一層油,很認真的翻騰著。我則一手拿著肉串,一手端著半杯果汁在老爸他們身邊起哄,做著唯恐天下不亂的事。看著一家子的鬧騰,媽媽眼睛半掩著,微笑使她臉上的橫肉越加明顯起來,兩排米白的牙齒發著耀眼的光,樂得就差沒有哼出歌聲來。
第四節
看著白草帽釣者上拉,提竿子,收線的動作,我知道一定是中貨了。湊上去,只見老人黑黢黢的瘦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沒等我發問,她便主動介紹說是一條桂魚。魚已經放進黑坑中,老人理順魚線,正往魚鉤上掛魚餌呢。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貴人之魚,富貴之魚,遇見貴人等詞語,心里竊喜也是一頓自嘲。我沒有詢問過多,轉念不如邀請老人過去一起用餐。老人騰出右手向我擺了擺手,不用。他語氣堅定,一聽就知道是一個性格爽朗直接的莊稼人,語間又帶著一種超凡脫俗的厚重感。細觀他攜來的裝備,更是精細而專業,我想他還是城里過來娛樂的。
老人把長長的魚線狠狠拋向湖心,魚鉤越過水草帶垂落在一處水灣里,湖面泛起幾圈微瀾,待到浮漂落定,波紋隱身于寧靜的鏡面上。湖面像一切都未發生過一樣。見我還未離開,老人固定好魚竿,起身向右轉,他掰開一塊鵝卵石,把黑坑往水面上拉扯上來,湖面霎時間沸騰起來,各種規格大小,品種不一的魚獲隔著綠網一個勁兒的撲騰著,泛起激烈的水花。老人的臉上再次泛起微微的笑,他低聲細語到,夠了,一會兒就收竿回家了。他轉向我,用鼻子指示我,喜歡哪個,挑兩條。我有些吃驚,導致大腦有些眩暈,頭頂忽的冒出無數的問號,老人是在和我說話嗎?
我望了望不遠處還未熄滅的篝火,心想這來之不易的野味而今卻唾手可得,心中一陣狂喜,卻不失禮節的先向老人道過謝,這才盤算如何挑選這接下來的美味。靠近黑坑,先是被調皮的小魚仔們潑了一身的水,仔細觀察了會兒,我選中了其中兩條扁扁的魚,他們腹鰭上泛著微微的銀光,魚背微黃,整個身軀蒼勁有力。大小適中,既方便烤熟,也不會有太多的浪費。老人佩服我的眼光,他訕訕的說這就是我說的桂魚,不過既然我選中了,就給我吧。我既無知這桂魚的特殊之處,便不再為老人的慷慨而慚愧拒之。說罷老人伸手進入黑坑,費了好大的勁,才抓出這兩條桂魚。我有些為難,看著魚兒滑溜溜的身子,我盡無計可施。老人像是看出了我心思,他走到湖邊拔起兩根浸泡在湖水的蘆葦草,打了兩個結,然后往兩條小魚仔嘴里各放一根,便豎著提了起來,遞交到我的手里。我感慨,人民的智慧真是博大精深,當你發現自己黔驢技窮時,不要灰心,世界很大,夠你學的!
第五節
我正盤算老人會不會向我索要一些報酬,然而他并沒有。他右手向我撥了撥空氣,做著“去吧!”的動作,左手掏出手機撥通,今天差不多了,過來接我回家吧!一邊朝魚竿處走去。我擰著兩條小魚向帳篷小跑過去,(說小不小,兩條足足一兩斤)。這可樂壞了跑迎上來的兩個小朋友,他們繞著我的四周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叫喚著,似乎對于這一新鮮的事物充滿著無盡的好奇和期待。罷了嘴里不停哭求。媽媽我要吃魚!我來到姐夫身邊做了個給的表情,他有些排斥,看了看姐姐后只好無奈的接了過去。搬來礦泉水瓶,姐夫取下鑰匙上的瑞士匕首開始剖魚,老爸見狀也幫助清理了一條。很快,烤架上鋪上了一道寧人人都垂涎三尺的野味。姐姐更是精心合計著各種調味品,可不能加太多,掩蓋了它的本味,也不能添太少,使其索然無味。那個抄心勁兒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老人垂直的離開湖岸經過我們,他擠出一縷笑容,向柏油路走去。他硬朗的背影像《艾利之書》里的獨行俠,我目送對他無言的感謝,同時取來姐姐脖頸上的相機狠狠的把他留在了原處,那個我心會時常到達的地方。老人走到柏油路上,向著回家的方向又走了一段距離,被一輛白色的小汽車接走了。
下午時分,天空中的演化變得有些微妙,微風漸漸的帶上了一絲涼意,氤氳的空氣里多了些許的潮濕。遠處山脊上,霧氣正漸行漸濃,而明朗晴空卻漸行漸遠。湖面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寧靜已然不在,暮靄沉沉,神秘莫測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分食完最后的魚肉,我們打算收拾東西回家。進食了一個中午的時間,大家回家的負擔確實減輕了不少,姐夫仍舊扛著厚重的地毯,老爸擰著剩余的礦泉水和垃圾袋,姐姐和老媽一起抬著輕便的帳篷,還分別牽著一個小孩。我優哉游哉的跟在人群后,任由自己的眼睛隨意的游蕩,我向右瞥見一株冬日里特有的苦菊,向左瞄見一只灰色的小野兔,抬頭能看見空洞無垠的廣袤,向后轉是黑化神秘的湖。我收了收肌肉,還是快跟上吧,《尼斯湖水怪》的剪影還浮現在我的大腦中。
爸,你們都喝了酒,我來開車吧!姐姐說罷拉開駕駛室的門。很快,轟鳴聲消失在草壩的原野中,在回家的方向上,汽車在柏油路上變得越來越小,成為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迷霧中。
家就像靈魂深處的磁極一樣,在外游歷打拼闖蕩的人們,若經歷一些冰霜冷雪便首先想到回家,就像懸浮在磁場的物質受到外力一樣。回家,這個溫暖的辭藻,它平淡的書寫著平庸世界的悲歡離合與恩怨情仇,人生中最美的風景絕不是悲壯的離去,而是每一次回家溫馨的聚首。而我的家,就是有你的地方啊,我愛的人,愛我的人,我在乎的一屋一樹,一草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