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宮那天剛滿十三歲,正值春光明朗,柳絮紛飛的日子。
這一天本該穿著娘備好的新衣裳,梳著其他姑娘會羨慕的新時發髻,同爹娘、兄嫂姐姐一同吃生辰宴。雖不能敞開了撒嬌玩鬧,也算是無憂無慮、值得開心的日子。
生辰被拋之腦后,父親的話倒一直回蕩在我耳邊:“蓁蓁,這是難逢的機會,錯過了就再沒有了。梁大人在京中托了關系,你才有這入宮的好機會,多少女子眼巴巴望著皇城的門,難進去。”
“要不是梁大人,哪里輪得到我們家。”
父親上了年紀,背不再那么挺直:“你上頭只有一個姐姐,要不是過了好年歲,這機會也輪不到你。你乖乖的去罷。”
向來如此。
我同父親本不親近。父親當家做主,說一不二。
我從小不受什么疼愛,但也不曾受什么欺侮,是這縣令府中不顯眼的影子。
父親總說:蓁蓁是最懂事的孩子。
我那時站在端坐的父親面前,低著頭,看起來認真聽父親的話,實則只是在瞧自己衣服上的花紋走線。那些花的莖繞繞彎彎,不曉得到哪里落了根。
“女子十四歲方能入宮,你進了宮千萬記住,莫要說漏了嘴。不過是差個一年……梁大人都替你打點好了。”父親抿了口茶,放下杯子的時候有輕微的“叮咚”聲,把我從神游里叫醒。
我沒抬頭。只乖巧應聲,道了句:“蓁蓁記住了。”
微微動身時目光觸及擺動的衣裙腳踝處,我找到了那花莖的盡頭。
衣裳做工不好,只隨意走了線,到了腳邊更是潦草,歪歪曲曲。
那花是沒有根的。
花了好些時間尋著的思路突然斷了,我有種說不上來的憋悶。
十三歲生辰前一個月,我被告知了要入宮的消息。生在遠離皇城的云縣,她并不太清楚入宮是怎么樣一件事情。
皇宮在話本子里都是“金燦燦的,飛檐是檀香木雕刻而成的,上頭的鳳凰展翅欲飛;處處仿佛是遮人眼簾的煙霧,籠罩在白玉鋪造的地面上……里頭的女子也是身著錦衣華服,推杯換盞,享極樂之宴,美不勝收,恍若仙子。”話本子全是民間流傳,也不曉得寫這個的人去沒去過,寫得倒像是真去過一般。
這般美輪美奐,誰人不愛這樣的人間仙境呢?
唯一不好的只有都寫皇帝是個老爺爺,老爺爺居然是我以后的夫君……
于是我問父親當真是如此嗎?皇上也有像父親一樣的、花白的胡須嗎?
父親難得被我逗笑,道:“為父不曾入宮面圣過。不過圣上少年即位,到如今也不過大幾年,怎么想也不會是老爺爺的。”
父親還說只要我乖乖的,皇上喜歡我。我就會住上很大的屋子,穿戴比大夫人還好的衣裳首飾。
我娘親是沈家的妾室,出身低,不比大夫人。故而在府上說不上話,衣物釵飾也拿大夫人差了遠去。
阿姐是大夫人所出,總有大夫人給的好首飾。
不過我一點也不羨慕她,我覺得娘親穿著素色衣裳,身上帶著溫柔的草藥香氣就已經很美了。
我叫母親莫要急。等我入了宮,有了好多金銀釵飾,就全部給她,讓她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氣了。
母親只是抓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的頭發,同我說:“入了宮,就是皇上的人,那里不比家里自由。”
母親把我摟在懷里,溫柔地拍我的背,像小時候哄我入睡那樣,只是聲音多了些哽咽:“不會的就多學著別人些。你從小就乖,你就乖乖的,不要去爭也不要去搶。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不懂為什么已經住進天宮一般的地方,吃穿用度那么奢侈華麗,還有什么要爭搶的?
但我還是也拍了拍她的后背,說我都知曉,讓她不要難過,還告訴她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她。
她一下子哭出來了。
縱使想到的皇宮千般萬般好,我還是舍不得云縣綿延的群山,澄清的江水,成片的桃林,早晚都熱鬧的集市,和其他地方都沒有的云彩酥和甜糕。
母親說進了宮再出來就難了,于是我頭一次不管不顧地犯錯,進宮前偷偷用攢下來的銀子請求二哥買了好些吃食,一股腦全塞進了肚子里,還因為吃太多鬧了肚子。
臨近入宮的日子,我腹痛腹瀉,直冒虛汗。父親以為我生了什么毛病,直到請來了大夫我才支支吾吾交代。
父親本來很生氣,想指著我說教,可不知為什么,剛舉起的手又緩緩放下了。
他說:“算了,吃罷。”
那幾日父親對我和藹了很多,原本只屬于兄長姐姐的疼愛,也像倒溢出的茶水,堪堪地勻了些許給我。
十三年來,頭頭一次曉得原來姐姐喜歡父親,是因為父親有這么溫柔的一面。
那是我度過的最快樂的日子。
若是十三歲以前都是這般過來,我應當不會輕輕松松、一滴眼淚沒落地踏上這輛去往皇城的馬車。
可若是十三歲以前都是這般,我的父親也肯定不會舍得送我離開。
去皇城的馬車出自云縣里最好的師傅之手。雖說是上好的木材,但是難免有些過分陳舊,很多地方能看出斑駁的痕跡。
父親找了人重漆了一遍。但即便上色再新,直板簡單的樣式也難掩它的久遠之感。
父親說他要事纏身,送不了我;母親身子不好,我舍不得她送;大哥成了家,不得空;二哥三姐都是決計不會記得這件事的。
父親找了個府上信得過的車夫和我一同前去。
父親又問我要不要帶個丫鬟作伴,大夫人瞧我一眼:“又不是什么達官貴人家的小姐,帶了丫鬟像什么樣?”
我瞧父親為難的神色,輕輕說了句:“謝謝爹,夫人說的對。”
坐上馬車那一刻,母親背對著我抹眼淚,她以為我沒瞧見,其實我瞧見了。
我捏著脖子上母親求的平安符,也希望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不知不覺眼眶便濕潤了。
無數個念著“蓁蓁”哄我入睡的深夜,耳邊流淌著輕聲吟唱的童謠。母親從不埋怨生出的是個女娃兒,依舊教我讀書寫字,替我爭取兄長、姐姐都有的東西……最過分的不過是溫柔的訓誡。
只有母親還記得我的生辰,早早為我去求平安。金佛寺的平安符難求,母親給我戴上時卻只是微微笑著,遺憾道生辰不能陪我一同度過。
她對我溫溫柔柔水一樣的愛,此刻都融化在這春日的眼淚里頭。
“照看好小姐。”父親的聲音響起來。
前頭的車夫應道:“放心吧沈縣令。走咯!”
我隨著馬車晃晃蕩蕩,目的地明顯,我卻好像風中脫了樹的葉片,不知道要飄向哪兒去。
走了有一小段路程,我才敢掀開小小的簾子朝后頭看去。外頭是快要熱鬧起來的集市,全然捕捉不到家的影子,我突然沒來由的感到慌亂,開始有了想哭的念頭。
又不多久,出縣彎彎曲曲的路把我的眼淚都顛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