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勰跟了一臺手術,手術的受者是個六十余歲的老大爺,肝癌晚期。就醫的時候和老伴一起來,那奶奶就一個要求,給他換一個年輕人的肝臟。如今,年輕人的肝臟有了,但有瑕疵,肝臟供體有輕微的脂肪肝。
過去謝勰看過一個報道,是一位母親為了救自己的兒子,每天堅持極高強度的運動最后硬生生地消減了肝部多余的脂肪,然后將其劈下一部分移植給他的兒子。但醫生沒辦法強迫一位已經去世的年輕人活過來再運動消除脂肪肝稍后再去世,這不現實。
這個奶奶很糾結,這種糾結很常見,幾乎所有帶著一種消費思想就醫的患者都有這種糾結。我花了錢,而且花了一筆不小的錢,最后我一定要得到最好的服務,最好的結果。但現實很殘酷,在國外前者還能達到,在國內兩者可能都達不到。
肝臟是個神奇的器官,或者說人的內臟都很神奇。肝臟只需要一小部分,便可以重新長成一個整體,而腎臟嚴格意義上只需要一個便可以支撐人的血液濾過維持生命,肺部只需要有不到60%的肺泡工作就可以供應甚至調控人體內的氣體交換······
肝移植手術謝勰沒有插手的地方,他只能遠遠的靠著墻看,和另一個八年制在讀的同學。這個時候叫同學,畢業了她就是學姐。即使謝勰一路保研、碩轉博,在她畢業的那一刻起,她永遠提前謝勰一步,更何況謝勰還走不了這么順,那差距就更遠了。
這臺肝移植手術除了前半截的肝臟修理,后半截手術在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謝勰眼里沒什么值得看的,也許能學到一丁點知識但與付出的時間相比沒有效率。更何況這臺難度偏高的手術旁人根本看不到,肝臟在腹部的部位太深。
這場手術有兩位主刀,副教授主刀負責開腹取出病變的肝臟,正教授負責縫合連接的血管。前者先在患者的腹部用普通的手術刀劃出一道長達數十公分的圓弧切口,只劃開皮膚,然后大開大合地用超聲刀逐步切割。于是,旁人可以看到,那個臺上的人被腰斬了,腹部上方出現一個巨大的豁口。
下一幕比較野蠻,野蠻式地拉鉤子。肝移植的鉤子人是拉不住的,所以鉤子都被固定在床側的架子上。彪形大漢副教授捏著鉤子一端鉤住切口邊緣,另一端接在架子上,隨著他慢慢用力,鉤子逐漸拉緊,直到他使勁到極限為止,而患者的腹部也開始外翻,暴露出鮮活的腹腔。
肝移植對血壓的控制比腎移植還要強,因為肝臟連接的血管很粗,對血管壁的壓力大。麻醉老師開通降壓藥的輸注泵,患者血壓緩緩下降,120、100、80、60mmHg(收縮壓)。兩方配合很到位,患者縮成一團的肝臟被取了下來。
這時副教授接到了電話,那奶奶變卦了,她還在猶豫是否給她老頭子換上這個輕度脂肪肝的肝臟。副教授怒了,患者擁有隨時反悔的權力,醫生只有建議權,但關鍵在于患者挺不住了,難不成又將手中這個已經完全損壞的肝臟再次放進去嗎?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這時手術區域有醫生在大聲呼救,喊麻醉師。謝勰出外打探,原來不遠處的一個手術間,主刀不小心割破了患者腹主動脈,引發大出血。這種大血管急救,往往需要經驗豐富的麻醉師與主刀配合,偏偏這所全國知名醫院真正算得上精深的麻醉師只有三位,而其中一位便在謝勰所在的手術室,是被主刀教授搶來的。
那位麻醉老師見這邊一切安好,便去另一邊輔助搶救了,留下手術室的五人面面相覷。
很快辦公室那邊的討論完畢,老奶奶決定繼續。這時謝勰及那位八年制同學看著患者的血壓有些不對勁,60、50、40、30······連忙向正在接電話的教授匯報。后者看到患者的血壓變化,急了,對著一旁站立的兩人怒聲吼道:“還不去喊人?”
一旁的同學被嚇住了,謝勰率先反應過來沖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呼救:“**手術室急救,找麻醉老師。”這時從其他手術室里跑出來兩三位,見了謝勰忙確認道:“哪個?”得到確認后他們往目標手術室趕去。就連一些手術結束的教授也跟著過去,不過沒進門,只是在門口打量隨時準備支援。
八年制的女生不敢呆里面了,和謝勰兩人出了門。他們有自知之明,幫不了忙也絕不占地方。就那么看著助手師兄給患者做心肺復蘇,患者的血壓在急速恢復,但沒人臉色好看,因為這血壓不是患者自己心臟主動搏動產生,而是被動地由外力擠壓形成。
很快,伴隨著血壓的劇烈變化,患者出現了房顫。看著那紊亂的波形,一時間就連手術室外的醫生們都感到焦慮,甚至有教授直接說道:“放棄吧,救不活了。”因為這個患者肝移植手術只進行了一半,病變肝取了出來,供體肝還未放進去,也就是說醫生正在搶救的人是個沒有肝臟的人,是個不完整的人。這種不完整的結果便是他的回心血量有問題,在向心臟回輸血液的血管中斷了那么大一支,正常搶救過來的難度有多大?
教授在給心內科打電話,他要調用最新式的體內除顫設備。師兄在給患者做胸外按壓,這種按壓已經失去了作用。繼而他們打開了患者的心包,直接用手去捏心臟,一下兩下,至少讓血液還能在身體里流動,還能帶著氧氣讓細胞尤其是腦部細胞呼吸。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直到一個小時后,心內科醫生提著設備姍姍來遲。他迅速接上電源,進行第一次體內電除顫,無效。間斷了一會兒,進行第二次體內電除顫,依舊無效。心內科的年輕醫生對教授說,這種情況他們也沒有辦法,教授沉默。終于,謝勰和同伴在外面等待著,看著那個人的心電圖從紊亂的波形到一條整齊的直線。這場持續了兩個小時的搶救還在繼續,又是一個小時才確認搶救失敗,患者死亡。
教授依舊在臺上,一針一線縫合死亡了的患者的心包,又將取下的肝臟放了回去,將血管縫好。打開血管夾,縱使里面的血液已經無法流動。再然后他走了,剩下的工作交給了助理師兄。后者一直在做胸外按壓,三個小時沒有間斷,他很累但依舊要挺起精神為患者縫合皮膚。他的手在發抖,謝勰看到了,他甚至連進針都困難。但沒有辦法,破開的腹部他一絲不茍地縫上了三層。
那天下午謝勰沒去科室,因為他怕,怕遇到教授、遇到師兄、遇到那個患者的其他家屬、遇到那個老奶奶。據說這臺價值60萬的手術醫院一分錢沒收,還賠了14萬。而關于這臺手術的責任歸屬,器官移植科主任和麻醉科主任發生了激烈爭吵,最后吵到了副院長面前,沒有結果。
謝勰問教授,為什么那個心內科醫生來得怎么晚?這沒有責任嗎?教授回答,就是他不來也沒有責任,因為這個患者是他的。自從這個患者被他收進醫院的那一刻起,患者的任何意外教授都是第一也是唯一的責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