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七年五月十四日，涼州城。

　　霍文青一早啟程回京，葛睿率眾將士恭送他出城。許愛財也來相送。

　　臨別時，霍文青拉著葛睿的手，推心置腹地說：“葛睿啊，做老大要有老大的樣子，氣量要大?？撮_一點，才能看得透。

　　小的們給你辦事，辦成了，最大的功勞還是記在你的名下。牟大人器重你，不要讓牟大人失望。記住沒有？”

　　“多謝大人點撥。大人的教誨，葛睿定當時時緊記?！?p>　　霍文青又把歐陽秋實叫到一邊，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教導他說：“秋實啊，年輕人不可意氣用事，要懂規矩，要聽話。

　　人都是從低到高，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嘛。

　　牟大人賞識你，不要讓牟大人難做。好不好？”

　　“請大人放心，秋實一定謹言慎行?！?p>　　送走了霍文青，葛睿令眾將士回營，自己和許愛財一起來到醉仙樓，準備和紫霞師太共進午餐。

　　許愛財帶葛睿到二樓最東邊的廂房坐下喝茶。

　　葛睿問：“紫霞師太這人可靠吧？”

　　“可靠，我跟她做生意多年了，了解她。她這人有才干，講信譽，行事低調，可惜就是脾氣大，有點固執，不過也沒到不會轉彎的程度。我的不少大活都是交給她辦的?！?p>　　“有比她更好的嗎？”

　　“這不敢說，但我敢說她是最合適的。除了我剛才說的，還另有一個原因，她的徒弟和韃靼黃金家族有很好的交情，所以她有別人求之不得的便利?！?p>　　“哦，有意思，沒想到做賊也要講人脈?！?p>　　“哪一行不講人脈？葛大人您當官也講人脈，不是嗎？我就是想要做大人的人脈，讓大人有了我之后，升得更快。”

　　“承許老爺吉言。我有好日子，是不會忘記許老爺的?！?p>　　“多謝葛大人提攜。”

　　在來醉仙樓的路上，紫霞師太一直在琢磨藺絳雪這兩天的表現。

　　這姑娘這兩天就像一只醉迎春風的喜鵲，腳步輕快，笑聲不斷，不時還哼幾句小調，可是對身邊的事物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吃飯的時候，大家有說有笑，她也不時笑起來，但她的笑和別人是不同步的，仿佛在隔空和另外一個人在吃飯說笑。

　　紫霞師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進入過這種癡迷狀態，曾經以為這就是幸福，可結果呢？只有不得不吞下的苦果。

　　反倒是常常看到那些無情無愛的姻緣實實在在地修成了正果。

　　每當看到女弟子進入這種癡迷狀態的時候，紫霞師太都會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且事實總是證明她的預感是對的。

　　久而久之，紫霞師太對弟子的這種狀態十分警惕。

　　她為藺絳雪擔心。

　　另外，紫霞師太還有一層考慮。在紫霞門中，論武功、論才干、論品德，藺絳雪無疑都是佼佼者。人才難得，紫霞師太自然擔心藺絳雪嫁人而離開紫霞門。那將是紫霞門的一大損失。

　　想著，想著，便到了醉仙樓。

　　小二帶她上二樓廂房。許愛財熱情地迎接她，把她引見給葛睿。

　　“葛大人，這位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紫霞門掌門紫霞師太。師太，這位是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葛睿，葛大人?！?p>　　紫霞師太頗感意外，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對眼前這位兩日前剛剛被自己耍了一通的大官，只好拱拱手，自行坐下。

　　葛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沒料到紫霞師太連句客套話都不說，甚至連“大人”都不肯叫。

　　許愛財也沒預料到這種僵局，后悔前日和紫霞師太吃午飯時沒有把話說得清楚一些，好讓她心中有數。

　　他吩咐小二上菜，特地囑咐拿陳釀的正宗秋露白上來，然后親自給他們兩人斟茶。

　　“師太，我前日不是說要給您介紹生意嗎？葛大人就是這筆生意的主顧?！?p>　　紫霞師太一聽，馬上來了精神，看葛睿的眼神也從冰冷變成熱情而溫柔。

　　“葛老爺，愿聞其詳。”

　　葛睿見她仍然沒叫“大人”，心中厭惡，臉無表情地喝茶，默不作聲。

　　酒菜來了，許愛財招呼兩人起筷，笑容滿面地給他們夾菜、斟酒。

　　“葛大人想與紫霞門聯袂，從韃靼人手里取回九龍寶盒。”

　　“聯袂是什么意思？”紫霞師太問。

　　“就是說，錦衣衛派武功高手，紫霞門派拿貨高手，一同協力，取回寶盒。”

　　“酬金怎樣算？”

　　“一萬兩銀子。”

　　“許老爺，我看葛老爺分明是個財大氣粗的主，您就不必替他抓主意了。葛老爺，老實告訴您，您的上家可是出了十一萬兩銀子的，還是現銀。我相信葛老爺您的財力比起那些土財主們，定是雄厚得多?！?p>　　葛睿聽到這“葛老爺”的稱呼，覺得實在刺耳。他干咳兩聲，不愿搭理紫霞師太，繼續沉默，只管吃菜、喝酒。

　　“師太，您就當給許某人一個面子，一萬五千兩接下這活，好不好？拿貨還有錦衣衛罩著，這么大的面子，別人求之不得?！痹S愛財急了。

　　“我才不稀罕。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規矩，我紫霞門做事，從來不讓別人摻和，更用不著誰罩著。

　　武功高手，我有大把。他派人來，礙手礙腳，還要我的人照顧，累贅！

　　這點錢都要省，簡直是越有錢越摳門！”

　　葛睿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混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就是賊嗎？還愁找不來！”

　　說完，葛睿憤然離去。

　　許愛財用力指了紫霞師太兩下，起身追出去，跨出廂房門口前狠狠地丟下一句話。

　　“我看你是錢賺夠了！”

　　紫霞師太被他這句話鎮住了，檢討一下，覺得自己的言行確實不甚得體。看來是剛干完一筆大活，有點飄飄然。

　　按說一萬五千兩的活也不算小活了，平常接到上千兩銀子的活都要高興一陣子。

　　人家許愛財這么個大財主還不嫌活小呢，何況自己？自己是怎么了？魔怔了么？

　　許愛財在樓下大堂追上葛睿。

　　“葛大人息怒，那老賊婆是個粗魯人，大人不必與她一般見識?！?p>　　“確實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嗎？”

　　“她是最靠譜的。大人，您看這樣好不好？許某出二萬兩銀子，大人只需點頭，許某一定把這事談妥?！?p>　　“別人連九龍寶盒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確實不如她合適。這樣吧，本官也出二萬兩銀子，也就是說，她總共可以拿到酬金四萬兩銀子。勞煩許老爺再去跟她談，不夠再說?！?p>　　“夠了，足夠有余了！”

　　“但是，必須有我的人一起去。一來，我要派人盯著才放心；二來，紫霞門的人武功還不足以確保九龍寶盒的周全，得有頂尖高手護送才穩妥?！?p>　　“這合情合理。許某先替她答應下來。她敢不應允，許某跟她翻臉。大人放心好了，許某不光要談妥這事，還要那老賊婆來當面給大人賠不是?！?p>　　“此人著實可惡，一把年紀還沒有半點自知之明，說話沒輕沒重的。辛苦許老爺，本官先走了?！?p>　　“大人請留步，且在廂房喝茶歇息片刻。許某去把那老賊婆罵醒，讓她來給大人賠罪?！?p>　　許愛財把葛睿請到一間廂房，叫小二上茶，然后噌噌噌地跑上二樓。

　　葛睿坐下，邊喝茶邊敲著桌子沉思，眼神里的兇光一閃而過，嘴角泛起一絲獰笑。

　　許愛財氣鼓鼓地回到二樓廂房，一屁股坐下，質問紫霞師太：“您老人家到底還想不想做生意？”

　　“我想……”

　　“那您講話就不能那么沖，不能尖酸刻薄，要積點口德。您剛才那些話已經到了令人難以容忍的地步，怪不得人家葛大人生氣。人家好歹是個正四品的京官，哪能受得了您如此數落？”

　　“是我不對，許老爺。我給您賠不是，您消消氣?！?p>　　“給我賠不是有何用？您給葛大人賠不是才對?！?p>　　“怎么，這筆生意黃了嗎？”

　　“本該黃的，我好說歹說，葛大人給我面子，繼續給您做，酬金升到四萬兩銀子，但是他堅持要派人一起去?！?p>　　“好，看錢份上，怎樣都行。他愛派人就派人，您要我給他賠不是我就給他賠不是，還不行嗎？”

　　“當然不行！”

　　“怎樣才行？”

　　“要真心實意，發自內心。”

　　“您要我怎樣真心實意，發自內心？”

　　“您知道他是您什么人嗎？”

　　“什么人？”

　　“衣食父母！您是怎樣孝敬父母的？”

　　“行。我老太婆又不是什么金枝玉葉，拉得下這張老臉。我當他是老爹供著，好了吧？再不行，我把他當祖宗拜！”

　　“這還差不多。隨我來?！?p>　　許愛財帶紫霞師太來到樓下廂房見葛睿。

　　紫霞師太想到輕輕松松又接下一筆大生意，高興得合不上嘴，一進廂房門就一副誠懇的樣子對葛睿說：“葛大人，我老太婆粗魯，多有得罪，特意來給大人賠不是，大人有怪莫怪，原諒老太婆好嗎？”

　　葛睿心中已有了毒計，于是也換了另一副嘴臉。

　　“哪里？師太是葛某的前輩，無需客氣。九龍寶盒的事，還有勞前輩多費心?！?p>　　“葛大人的事情，老太婆一定竭盡全力。不知葛大人準備派多少人同去？”

　　“我只派一個千戶去，前輩盡管放心，他的武功甚是了得，絕不會拖累你們的?！?p>　　“那是當然，錦衣衛精英薈萃，當得上千戶的，一定非等閑之輩。我徒兒獲韃靼黃金家族邀請去做客，正好利用這個機會下手。人多反而不好，兩個人足夠了。只是要委屈那位千戶大人假稱是我的徒弟。”

　　“無妨。明日從此地出發如何？”

　　“好，一言為定?！?p>　　紫霞師太說完，看一眼許愛財。

　　許愛財說：“我們把交易條件明確一下吧。

　　酬金總額四千兩白銀，明日出發時付一半，另一半驗收貨物后付清。

　　貨物僅指九龍寶盒，不含內置物品。驗貨只驗貨物真實與否，不保證封條完備，也不保證貨物完好無損，但若因受雇方之人為過錯發生貨物損壞，受雇方須作價賠償。

　　雙方各派一人前往，應通力合作，若有傷亡，各安天命。

　　葛大人、師太意下如何？”

　　葛睿和紫霞師太均表示同意。

　　許愛財叫人拿酒來，三人舉杯慶祝，紫霞師太先行離去。

　　葛睿問許愛財：“明日這二萬兩銀子……？”

　　“讓許某先出吧。”

　　“好，許老爺果然是個仗義疏財之人。”

　　“葛大人，許某有一事相求?！?p>　　“但說無妨，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盡力。”

　　“許某這里有一封霍大人給楊指揮使大人的信，許某想拿著它去求見楊大人，又怕衙門的門檻太高，許某一介草民難以跨過去，想請葛大人去見楊大人的時候，帶上許某?！?p>　　“這事好辦，包在我身上?！?p>　　“多謝葛大人。葛大人何時得閑去許某的人間仙境玩耍？”

　　“過了明日，應當有些閑日子?！?p>　　“好，許某給葛大人預先安排好。”

　　“多謝許老爺，告辭。”

　　葛睿別過許愛財，回到營中，叫人傳歐陽秋實來，假仁假義地對他說：“秋實啊，前陣子委屈你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羅吉也不是故意的，手下人報給他說已經通知你了，實際有沒有通知，他也不知道，你不能怪他。

　　倪堅人都死了，怪他也沒用。

　　你是個做大事的人，心胸要大一點?！?p>　　“稟報大人，卑職明白。”

　　歐陽秋實不自覺地說出“明白”二字，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沒能掩飾住心底里本能的敵意。

　　葛睿也聽得出這弦外之音。這更堅定了他的某個決心。

　　但他不動聲色。

　　“九龍寶盒已落入韃靼人之手，上頭命令取回來。本官考慮再三，解鈴還須系鈴人，請紫霞門去做最合適，他們已經答應了。

　　但是我們也得有人去監督。你認得九龍寶盒吧？”

　　“認得。四月廿三接牟大人命令之后，卑職專門去大內案牘庫藏龍閣看過?！?p>　　“好。本官決定派你去，你準備一下，明日出發?！?p>　　“卑職遵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