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多蘿西風塵仆仆地回到安格斯崖壁時,她就像個涉世未深的野人。
黑色的外袍像是布條,勉強粘連在破洞的兜帽上,粗麻布裙大概已經失去了它最后的價值,褐色的泥痕布滿了斑駁的衣襟。
她感覺自己的頭發像雜草一樣,原本的深棕色被污水浸透,變成了旱季田野上干涸的秧苗——帶有一絲枯萎的青黃。
離開魔女沼澤之前,多蘿西在多汶的保護下再次靠近了那個祭壇,一切像是被暴雨沖刷后的殘景,堆積成山的骨頭和那些兇神惡煞的沉淪巫師消失得一干二凈。
如果不是那根被她踩碎在泥土里的牛骨,她或許會以為一切都是她臆想的一場噩夢。
現在她精神疲軟、四肢酸麻。
這大概是和喬巴契約留下的后遺癥,她的大腦像是安上了生銹發條的八音盒。
“大橘!”
在拉克絲女士復雜的視線下,多蘿西疲憊地鉆進了大橘的毛毛里。
“喵喵!”
回應她的是大橘睡眼惺忪的喵喵叫。
突然,大橘鎏金的羽毛警惕地炸起,它靈敏的鼻子動了動——鏟屎官身上怎么有陌生的氣味!
它冰晶色的瞳孔危險地轉動。
直到熟悉的掌心熟練地擼動它柔軟的絨毛,舒服得讓貓想舉起爪爪原地打滾。
大橘頓時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它的鏟屎官怎么更香了。
“女士!”多蘿西想起自己臟兮兮的模樣,連忙從大橘身上爬了起來,并在心里唾棄了一下自己的忘形。
她叫了一聲神色復雜的紅發女士,想起還有一件要緊事。
“我在沼澤地里發現了一個骨堆祭壇,還有一隊沉淪巫師——您可能不知道,每年都會有來自地底世界的劫掠者們從月光盆地的魔淵裂縫中爬上來,”
“祭壇的中央是一道不穩的空間之門,我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和褐紅的焦土,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灰色大軍。”
“他們說,為了‘刻泊大人’,為了永夜。”
多蘿西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她從腰間的包裹里拿出斷成兩節的牛骨,還有用手帕包起來的一些大塊的骨頭碎渣。
拉克絲的呼吸一窒。
她曾經效力于東征軍,也就是所謂的深淵守衛軍,所謂深淵守衛軍,其實是多國勢力對于中淵大峽谷的妥協。
在死亡之神隕落時,祂的圣劍——龍鱗之骨,刺穿了普達尼亞大陸的中心,神力撕裂了深淵地底的大門。
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群魔肆虐的土地。
于是普拉尼亞大陸上所有的種族簽訂了中淵神圣條約,由教皇、人皇、精靈王、矮人王和海皇,于峽谷以東的低空浮島——哀風島,完成了條約簽訂,共同抵御來自地底的大軍。
所以拉克絲知道那群瘋子的可怕之處,他們沒有道德觀念,甚至沒有清晰的種族界限,統帥他們的是各自隸屬的城池領主,對他們來說,榮譽、鮮血和欲望,高于一切。
地下世界遠比地表貧瘠,他們并不向往光明,反而是為了掠奪實際的利益。
西北也有一道小型裂縫,不同于中淵,它的形成是由于地殼的變化。
那是一條狹窄的魔淵裂縫,里面暗河奔涌、危機四伏,沒有辦法形成穩定寬闊的交通道路,所以眾族對它的看守并不嚴格,以至于每年偷渡上來的劫掠者層出不窮。
但是劫掠者并不能和真正的地底大軍相提并論,從中淵戰場焦灼多年可以看出,他們可不是幾個小小的暴風城守衛軍可以抗衡的。
“刻泊?巴爾森刻泊?”拉克絲纖長的手拿起牛骨放在日光下觀察,紅棕色英氣的眉毛跳動了一下,似乎很詫異這個名字會出現在多蘿西口中,
“他不是……被囚禁在永夜城嗎?”
夜魔叛亂之夜——十幾年前,夜魔巴爾森刻泊觸怒魔神,被鎮壓在永夜城的白骨魔籠,曾經肆虐中淵戰場的半神惡魔自此銷聲匿跡。
“我不知道,女士,我只能描述我的所見所聞。”多蘿西對這個名字更加陌生。
拉克絲女士似乎也知道這并不是多蘿西能接觸到的層次,所以她沒有過多訊問,而是仔細觀察起手中的白骨來。
那的確是一個附魔后的魔法媒介,拉克絲在牛骨上感受到了凝實的空間符文,和扭曲的深淵魔氣,如果按照多蘿西所說,龐大的骨堆堆疊在一起,加之強大的沉淪巫師在其中操控,說不定真的能打開地底的大門。
地底的通道要是由此打開,后果不堪設想。
“我需要把這件事上報給王。”
拉克絲把牛骨收進空間手鐲,赤焰色的眸子里燃起熊熊戰火。
一個修長的身影落在洞口凸起的巖石上,暗金色的雙翼發出拍打的聲音。
“王去了試煉之地。”
“帕克斯。”拉克絲看了來人一眼,重新把牛骨拿出來遞了過去。
“諾曼家的后代帶來了布萊克的眼睛,”帕克斯擺弄了下牛骨,冷峻的面孔毫無波瀾,“王答應過布萊克,所以帶著他們去了試煉之地。”
“但這件事需要由王親自裁決。”拉克絲的眼神堅定。
空間之門一旦形成,地底的大軍將像風暴一樣席卷整個西北,蠶食所到之處的一切生靈,就算獅鷲們的領地也不能幸免。
帕克斯抿唇:“開啟試煉之地需要三位長老的信物。”
拉克絲企圖說服他:“東征之前,我也曾經是族群的長老。”
帕克斯沉默了片刻,輕微頷首。
“等等,女士,能不能向暴風城提前報信……”
多蘿西忍不住提出自己的請求,她之所以選擇把情報遞交給拉克絲女士,就是希望獅鷲部落能夠把地底大軍的消息傳遞給精靈們,因為僅憑她,是無法在天黑之前趕回風暴城的。
城里有她唯一的親人和她貧困卻溫馨的暫居地,而已經察覺到暴露的地底人,大概會用最快的速度發起總攻。
“抱歉,這個需要王的定奪。”
拉克絲沉吟了一會兒,拒絕了多蘿西的請求,不過她拿出了一枚象征獅鷲一族的石眼,送給了多蘿西。
石眼,回歸大地母神懷抱的獅鷲留下的遺物,它們的肉體會腐化,但晶石化的眼睛會保存于世,例如諾卡手持的那枚火焰色的珠子。
越是純凈的石眼,生前的獅鷲就越為強大,而拉克絲送給多蘿西的這枚大概是一個久遠的獅鷲遺物,它遠沒有諾卡手里的那樣剔透,就像是一個包裹著核桃大小紅色翡翠的原石。
“只要你拿著它,任何一個烈風之歌都不會拒絕你的請求。”
拉克絲抱歉一笑,她和帕克斯化為巨大的獅鷲,飛離了崖壁。
多蘿西反應過來時,她的手里就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石眼。
兩位強大的獅鷲飛離后,多汶從洞口探出頭來——毫無疑問帕克斯是它嚴厲的上司,它并不想在其面前光明正大地摸魚。
“多汶!”
多汶的出現讓一切柳暗花明,多蘿西感到峰回路轉。
她完全可以乞求她的獅鷲朋友帶她回到暴風城送信。
“撕拉——”
多蘿西聽見自己殘破的裙擺再次傳來撕裂的聲響——大橘睜大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似乎并沒有理解為什么它的鏟屎官正準備投向其他獅鷲的懷抱。
“大橘,我有要緊事要先離開一段時間,我會盡快趕回來的,我發誓!”
多蘿西親了親大橘的額頭,凝視它的眼睛。
大橘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她的脖頸,想要挽留又放開了雙手——它從來都是一只通情達理的貓咪,鏟屎官又要出去賺小魚干了,一切都是為了未來著想。
大橘的理想很豐滿,現實卻給了它致命一擊。
讓貓炸毛的是,就在多蘿西拜托多汶帶她去往風暴城之后,獅鷲護衛得意地望了它一眼,然后斜下身體放下了羽翼。
——多汶再一次邀請多蘿西登上它的背,它被石甲遮擋得嚴嚴實實的臉部看不清表情,金色的眸子里飽含期待。
這一次,多蘿西遲疑了,她已經拒絕多汶三次了,可這個執著的獅鷲還是向她發起了邀請,更別說這一次是她有求于人。
“桀——”
察覺到多蘿西有上前的想法,暴怒的大橘第一次發出了尖利的獅鷲嘶鳴。
它從遮風桂上沖了出來,沖向多汶的樣子像是一個幼童在給巨人撓癢癢。
“大橘!”
雖然多蘿西早有預感,但她沒有想到大橘的舉動會如此瘋狂。
她想抱住怒氣沖沖的大橘,但又怕碰到它身上的傷口。
多汶也沖大橘不客氣地嘶鳴,它石甲外的羽毛有些炸起,但也只是用翅膀隔開了沖過來的大橘。
獅鷲護衛龐大身軀里的聲帶大概也不一般,多蘿西聽見了一陣尖銳震耳的鳴叫,遺憾的是她沒能聽懂其中的意思。
可是大橘明顯聽懂了,不僅聽懂了,它還被激怒了。
它沖著多汶喵喵怒罵,和它前世在林蘿小區揍各種流浪貓的神態一模一樣。
可惜它的舉動毫無意義——多汶并不想傷害它,所以任由它打鬧。
本就受傷導致精力不濟的大橘很快就疲軟了下來,它回頭看向想要拉住它卻又不知所措的鏟屎官,很想質問這個博愛的家伙到底知不知道騎上一只獅鷲的背部代表著什么。
那是平等契約,一位騎士一生只能擁有一只守衛獅鷲,這個信條深深地刻進每一個獅鷲的骨髓里,如果騎士在決斗中失去生命,他的獅鷲也會變得郁郁寡歡直至死亡。
如果多蘿西騎上多汶去往風暴城,代表著她選擇了其他獅鷲,那大橘就是一只沒人要的貓咪了。
它冰藍色的眸子不受控制地涌出透明的水花——如果獅鷲的眼眶附近不是有用來保護致命點的堅硬羽毛,那它的大概會比兔子還要紅。
“怎么了,大橘。”
大橘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嚇壞了多蘿西,那副可憐又委屈的樣子讓人又氣又心疼。
它身上的紗布滲透出點點猩紅,多蘿西忍不住召喚出灰紫色的火焰附上它的傷口。
別離開我。
大橘朝著被它緊緊攏在懷里的多蘿西,發出了悲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