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天已經亮了,火勢卻依然不減,張牘三人找到一條沒有著火的小船,這是他故意留下的,把船上的物資都丟入水中,然后便向上游,自己的隊伍劃過去。
他們的船還沒到,已經有岸上人在向他們歡呼了。
上岸后,何舉人親自率領眾人來迎接,大家紛紛向三人作揖行禮,表達感謝,婦人們則準備了飯食和熱水,請他們坐下就餐,七八個小孩兒人來瘋似地圍著人群瘋跑,高聲叫嚷。
在這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里,本該是主角的英雄們卻神情蕭然,郁郁寡歡,面對給大家講述詳細過程的請求,也只敷衍說上幾句。熱鬧了一會,大家也就覺得意興闌珊了,便紛紛回去船上忙活自己的事。何舉人囑咐三人好好休息,又送了些肉干果品之類的禮物,便也離開了。
待眾人都走后,秦夫人和小姐過來迎接張牘回船。他本想自己走回去,忽然覺得疲累至極,腿像是失去了知覺,站都站不起來,緊接著,眼前一黑,只聽到一聲“張公子”的呼喊,大腦就失去了知覺。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船已開動,是秦夫人在掌舵。她告訴張牘何舉人還帶領大伙去打掃戰場,收繳戰利品,不過由于糧食大部分被燒掉了,沒得到多少食物,倒是撿了不少兵器,便每條船分了些。現在,他們已經順利度過了鐵索的封鎖,只消一天便可到達鎮江了。
“張公子,你又立大功了。”秦夫人笑著夸道。
張牘卻對這樣的話沒了感覺,心情低沉,悶悶地看了一眼秦小姐,發現她也正盯著自己,似乎是在好奇自己的表現。
是啊,為什么會不高興呢?他不是為大家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嗎?不是正體現了他的責任感嗎?怎么反而高興不起來呢?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像是有個巨大的黑洞懸著,沒了踏實感,以至于對什么事都覺得索然無味。
秦夫人大概也覺察到他的心情,看了一眼女兒,又把秦老板拉過來,沖他喝道:“老秦,快說呀!”秦老板白了自己老婆一眼,扭扭捏捏了半晌,在夫人反復催逼下,才清了清嗓子,手摸著下巴稀疏的胡子,對他說道:“張牘,先前,賤內跟你說——”
“什么賤內?”秦夫人一臉不滿,高聲叫道:“叫夫人。”
秦老板無奈地嘆了口氣,重新說道:“先前,夫人跟你說過,有意將小女許配——”
“東家,”張牘打斷了他,然后看了秦小姐一眼,忽然心中一酸,有些說不下去了,頓了頓,才緩緩續道:“小人出身寒微,不敢領受東家美意,此事請不必再提。”
此話一出,秦老板,夫人和小姐都驚得呆住,稍頃,秦小姐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顫抖著唇,對秦老板說道:“爹,何必勉強。”說完,徑直往艙外走去。
“對不起,書珍!”張牘在心里默念道。
黃昏已近,太陽落到了遠處的山頭上,江上有涼風吹起來,白天躲避著酷熱的水鳥都出來覓食,撲哧撲哧在水面扇動翅膀,激起一圈圈的漣漪。船隊迎著霞光慢慢行進在寬闊的江面上,像走進了一幅畫里,整個世界的底色都被蘸著紅顏料的筆觸所描畫。
張牘卻覺得自己身在畫外,這種感覺使他輕松了些,好像卸下了某種負擔,那個一度被遺忘的人生目標又浮上了心頭。
不管怎樣,趕緊賺錢,然后跑路,這里的世界就再也跟我無關了。
傍晚,船隊停在一個江心島上過夜。這是江面中間的一塊浮出水面的荒地,長滿蘆葦和各種不知名的野草,卻沒有一顆樹木或一塊石頭,連方便都找不到遮掩的地方,女眷們只好忍到天黑再上去解決。
張牘沿著江岸去散步,見江面開闊,遠處霧氣朦朧,如蓬萊仙境,想起李白的詩《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一句“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來,頓覺意境遼闊,心旌悠遠,物我兩忘,等到想起來回去,天已經半黑了。他趕緊掉頭往回趕,走了百來米,忽然瞥見一個身影從草叢里站起來,他大概猜到這人在干什么,覺得有些尷尬,只好裝作沒看見,轉過頭去,徑直走自己的路。不料那個身影卻快步向他走來,更要命的是,那不是別人,正是秦小姐。
張牘避無可避,只得行禮道:“秦小姐!”
“張牘,你知道我剛剛在做什么嗎?”秦小姐語氣急促,帶著一種責備的意味,與平常說話大不相同,尤其是直呼名諱,簡直是在向他發難。而最關鍵的是,這個問題叫他如何回答呢?
“呃——,在下不知。”張牘只好裝傻。
秦小姐冷笑一聲,“你不知道?好,那我告訴你,我剛剛在這里溺尿。”
噗——!張牘差點被她激出一口老血來,心想,這丫頭是瘋了嗎?
然而秦小姐興致不減,繼續說道:“我還可以告訴你,沒錯,我想要嫁給你,而且,而且......”
她忽然結巴起來,有點說不下去了,這倒讓張牘期待起來,是什么話連這時已經豁出去的秦小姐都說不出來的。
“我還做過夢,跟你在一起,很親密的那種。”她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噗——!張牘覺得又有血水在喉嚨里涌動。
“請不必說了,”他趕緊打斷了她的話,要是再不阻止,還不知這丫頭會說出什么來。“我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個屁!”
一定,這丫頭一定是瘋了,連臟話也說出了口。
張牘忽然惶恐起來,難道是自己把一位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逼瘋的嗎?
“張公子!”秦小姐接下來的這一聲呼喚,又恢復了往常柔情的聲調,她的表情也全然不見剛剛咄咄逼人的態勢,變回正常了。
張牘覺得,如果不是秦小姐精神分裂,就是他見鬼了。
秦小姐繼續用正常的語氣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
張牘被這句話震住了,呆呆望著她。
“我知道,你從三百年后來,我們的世界在你眼中只是史書里的記錄,所以一直以來,你覺得自己只是無意間闖入了書中世界。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史書不會記載一個女人飲食如廁的瑣事,更不會記下她的胡思亂想,可你能看到,能站在這里聽到,因為這不是書中世界,這是真實存在的世界。你拒絕父親的提親,是因為你害怕和這個世界走得太近,你怕這個世界的殘酷是真的,怕這個世界的災禍是真的,說到底,你還沒有接受自己真的走到這個世界里來了。我說的對嗎?書玉。”
書玉,書玉,是啊,他自己取的字,難道要放棄嗎?
“書玉,書中自有顏如玉,你取這個字想要表達什么意思呢?”
張牘嚇了一跳,慌忙辯解道:“哎,你不要誤會,這個玉不是代表顏如玉的啦,是代表......”
“代表什么?”秦小姐把頭湊向前來,臉上浮起調皮的笑容。
被套路了!
“你這丫頭,怎的變得這樣狡猾?”張牘佯裝生氣,其實心里已經暖起來。
秦小姐向他走近一步,此時她的臉離他只有一尺距離,能聽到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就像心跳的聲音。
“書玉,你我二人因書結緣,如果能相伴終老,豈非是一段書林佳話?你的這個玉字,到底是顏如玉的玉,還是玉蓮的玉,我,我希望你能親口說給我聽。”
“我......”張牘漲紅了臉,看著眼前正在向他傾訴少女最隱秘情思的美麗女子,心里像被一股暖流充溢著,熱氣直沖上腦門,便再也忍耐不住,倏地伸出雙手,緊緊抓住秦小姐。
“自然是玉蓮的玉。”
秦小姐這次沒有掙扎,而是溫柔地看著他,眼波中似有千般柔情,萬般蜜意。
“書玉,也許,這個世界對你太過殘酷,其實對我何嘗不是。你若愿意出世避世,我必甘苦相隨,你若想入世救世,我當學梁紅玉,為夫君擂鼓助戰。總之,無論去往何處,妾身愿追隨夫君左右。”
“書珍,我......謝謝你!”張牘再也沒有任何顧慮,拉過玉蓮身體,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書珍,以后不要自稱妾身了。在我那個時代,女人和男人都有平等的地位。我向你發誓,今后必將以平等之心待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光已全無,夜幕下,年輕的男女在互訴著衷腸,世間一切都變得靜悄悄,仿佛在默默記錄著他們的誓言。遠處的燈火點亮了,親人的聲聲呼喚如夜空里的微風,徐徐飄蕩過來,驚醒了沉醉在幻夢中的人。
張牘放開了玉蓮,但仍然握著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久久不愿分離,即使夫人的呼喚已經變得急迫起來。
這殘酷的世界啊,我只是向你索求一份愛情,請不要因為這點小小的欲念而懲罰我!
張牘在臨睡前,向著滿天星光,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