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娘出獄那日是他與曲家大小姐成婚之時,客棧內的百姓熙熙囔囔,連一個小小的縫隙沒有留下。他一個小小衙役哪里值得這般大的陣仗,傳聞曲家大小姐奇丑無比,數載未曾出過家門,他們不過是想來看他的笑話罷了。
“素聞曲家小姐貌若天仙,不知可否讓我們賞賞眼,大伙說對不對?”不知誰在冷不丁的喊這么一句,賓客們頓時哄鬧不已,似是不看新娘子的真容便不罷休。
他愣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你若說不許,他們也不敢如何?!币魂囷L吹來,桃葉叮鈴作響,“我想知你最后是如何選擇的?!?p> “無需我選擇,她自己便掀開了紅蓋頭,眾目睽睽下,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傳言中的曲家大小姐。”老頭站了起來,“她的側臉極美,與那日的流螢頗為相像,滿座賓客卻都愣了一瞬后哄堂大笑。”
他向前走了兩步,才轉過身去看著那張臉的全貌,那塊不知如何留下的傷疤從耳邊蔓延到鼻翼,他不是醫者,但也破獲不少案子,便一眼認出,那是火燒留下的疤痕。
那樣大的疤痕,定是曾從熊熊大火種撿回性命所致,但那又如何,這般齷蹉的女子,不應是她罪有應得才是嗎?
紅彤彤的洞房內在烏云密布的夜晚里孤獨的亮著,桌上暖黃的燭光被窗外簌簌秋風吹得四處搖曳,一身喜服的新娘正略顯慌張地看著面前的人,本應被新郎挑開的紅蓋頭也不止掉落在了哪里,偌大的疤痕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竟有些莫名的駭人。
“以后我去書房睡,你便住在這里。”他說著便抱起了榻上一床棉被向門外走去。
“你不是曾向爹爹說……”新娘不再說下去,只是抬手覆上了疤痕。
“你與你爹聯合陷害我爹娘入獄,以他們二老的性命威脅我娶你,”他轉過身,到了嘴邊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了,面前這個女子用手遮住了那塊疤痕,余下的半邊臉竟與五年前的流螢九分相像。
“你的意思,你并非自愿娶我,而是爹爹陷害你們關家?”新娘放下手臂急切地向前走了兩步,他卻連忙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說道,“不必在我面前裝作什么不知道,那樣只會更讓我厭惡你!”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卻在暗處看到那個被全縣嘲笑時都未流一滴眼淚的女子,此刻像是泄了全身力氣一般坐在冰冷的地上,將自己環抱起來,肩膀微微抖動。
第二日,他比以往都更早地到了衙門,所有人都在問他春宵一刻過得如何,臉上掛著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他懶得對他們的話做出回應。
他從衙門回客棧時,天已黑得徹底,前來吃飯的人也只是零零星星,他剛從獄中出來的娘帶著他剛娶回來的她收拾著桌上的菜碟,恍若有一刻他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可這樣不擇手段的女子哪里能與那年純真的曲流螢比?
他的爹娘卻不這樣認為,這個剛剛進門的媳婦雖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下廚收拾家務都是利利落落的,會女紅又識字,賢惠聰穎,簡直就是他們夢想中的兒媳婦,丑了點也沒關系,畢竟誰老了不變丑呢?
“兒子你回來啦?!彼锟粗对陂T口的他,不經意間便伸手拿過了她手中的碗碟,“快,你們去街上逛逛,好買些衣服首飾。”
“不用了娘,我不需要那些的。”
“您看,她自己都說不要了,辦案勞累,我先回房了?!彼熘鴳醒蚩蜅:筮呑呷ィ块g的門沒關,他平常拿來練字的桌子上赫然擺著一張宣紙,上面只有三個字:曲連其。
字體娟秀流暢,一筆一劃規整又透著豪放之氣,讓人看了卻又多出一分憂郁之感。
“那是我的名字?!?p> 那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了桌子前,他詫然,“這字是出自你之手?”
“不過隨意練練字而已,獻丑了?!迸哟蟠蠓椒剑翢o怯懦,“比起關捕頭的字,還是差的遠了?!?p>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想法,她這個曲家大小姐真如外人所說那般,脾氣古怪,腦子癡傻嗎?一個那樣的人,怎會寫出這樣有功底的字?
她見他不說話,又說到,“聽爹爹說,你也同那些庸俗之人一樣垂涎阿螢的美貌?”
聽到‘阿螢’二字,他才回過神,“既你知曉,又何必非我不嫁?”
“非你不嫁?”連其看向他,眸子中竟是比他還要疑惑半分,隨后又向明白什么似的說道,“那大抵是爹爹的意思吧,但我求你,不要怨恨他,他不過是太愛他的女兒,可天下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曲老爺既真心為你好就不該讓你嫁給一個根本不愛你的人?!?p> 她看了他好大一會,看的他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的時候她才回答道,“因為這整個黎國,唯有你才可救我性命?!?p> 女子望著他不解的眼神,繼續說道,“我因家中接連的變故而生了一場大病,此后身子一直不好,爹爹請來的神算子告知他,我命相改變,此后都是命薄之象,隨時可能丟了性命,唯有嫁給一個命硬之人常伴左右才可一生無災無禍。
神算子算了許久才說,唯有你才是整個黎國中命最硬之人,所以爹爹才千方百計地讓你答應娶我,他嘴硬心軟,就算你實在不愿,他也絕不會害你爹娘性命?!?p> 老頭轉過身,對著仍坐在那里的我,神情柔軟,“在那一刻我似乎對她有一絲憐憫,可這種東西不是最無用嗎,誰又不是可憐人?”
他對她終于不再那么冷淡,偶爾還會主動與她說上兩句話,可那天,曲府卻傳來了曲流螢大婚的消息,她嫁的是一個極遠的外地人。
也就是說,從今往后,他再也無見她一面的可能。
曲流螢成婚那日,曲府熱鬧的不成樣子,那些人都像去他與連其大婚時去客棧的目的一樣——看看新娘的真容。
不過一個是為了看丑,另一個是為了看美。
曲流螢應著大家伙的意掀開了紅蓋頭,在座所有人瞬時安靜下來,那張笑意盈盈的臉與他五年前記憶中的模樣一般無二。
那個曾與自己相約仗劍天涯的女子已全然不記得他,而是眉眼帶笑地嫁給了一個他見都未曾見過的人。
他離開曲府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日他與曲流螢放肆談笑的地方,溪水仍舊見底的清澈,傍晚的天也零零星星的飛著幾只螢火蟲,一切如舊,只是斯人將逝。
“明日阿螢就會跟著那人遠走他鄉,即便你如何睹物思人,她也再不會回來。”身后熟悉的聲音響起,字字都帶著種似有似無的決絕。
“你怎會知道這里?”
她帶著面紗,眼中仍流露出一絲慌張,“阿螢曾帶我來過?!?p> 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像五年前他與流螢一般與她并肩躺在略有枯黃的草地上,等著繁星滿天,他們才回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