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行了許久,到了陳金兩國的邊界。看著茫茫大漠,無邊黃沙,似乎受到了什么觸動,蕭鏡堯突然出聲:“當年西北軍追隨冼家先祖,所過之處皆成國土。如今金國國力日漸強盛,而我們的陛下卻一心求仙問道,受國師蠱惑,意圖長生。國師狼子野心,以陛下之名強征賦稅,大肆斂財。弄得民間怨聲載道。你說。”
他突然轉過頭去,認真的盯著冼云舒,像一個執拗的孩子想從大人那里得到一個令他信服的答案:“當年那些血染黃沙,戰死異鄉的兒郎們,若是知道會是今天這種結果,他們……會后悔么嗎?”
“果然還是書生意氣。”冼云舒在心里默默地想“現在除了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書生,誰還會如此直白的問這種問題呢。”
“當年先祖雖是雄韜武略,但卻只想做個逍遙散人。可后來他見多了黎民疾苦,這才明白何為‘兼濟天下’。自那以后他投身沙場,成了人人稱頌的大將軍。可你可知我冼家兒女,從來不是為了哪個皇帝而生。冼家如此,當年的冼家軍亦是如此。吾等所衛,不過是這天下泱泱百姓而已。”
“所以,那些兒郎不會后悔。他們讓百姓免遭金人的鐵蹄踐踏,他們保護了自己的家鄉免受戰火摧殘,他們只會自豪,不會后悔。”
如今他們腳下所立之地,黃土之下白骨累累。從來君主大業,少不了那些被貴人蔑視為螻蟻的百姓的犧牲。
平涼的煙雨樓是附近幾個城鎮出了名的煙花巷柳之地,煙雨樓的老板娘從前在江南討生意,后來似乎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來了這西北。煙雨樓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為這荒涼大漠帶來了一絲獨屬于江南的旖旎緋色。
冼云舒站在煙雨樓的大門外,白晝尚未完全褪去,煙雨樓就已經熱鬧起來了。里間人聲鼎沸,出來掛燈的龜公瞧見朦朧中一抹清瘦的影子,笑逐顏開的招呼她進去。
煙雨樓的老板娘姓修,眾人都喚她秀娘。此刻她正忙著招待客人,一見龜公領了個人進來,眼中充滿了疑惑——這龜公怎么帶了女扮男裝的人進來?
要在這風月場上混,少不了識人這項本事。冼云舒甫一進門就被秀娘看穿了她的女兒身份。不過做生意講究的是個來者是客,哪管客人是什么身份。何況如今朝野風氣開放,便是女子出來尋歡作樂也不足為奇。
于是秀娘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喲,這位客官好生面善。不知今日要點我們哪個姑娘呢?”
冼云舒也回以一笑,她指了指樓中布置的最豪華的一間房:“我要那房里的姑娘!”
秀娘面露難色,聲音也沒了先前的高昂:“這位客官,要不然……我給您換一個?那房里已經有客了。”
冼云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倒弄得老板娘心中沒底,暗想這女子莫不是來找茬的?
“這位姑娘。”老板娘壓低了聲音:“我這是小本生意,那房里的客人我這煙雨樓可得罪不起,您可別為難我了。我給您換一個成嗎?玉心也是我這里頭數一數二的好姑娘,我叫她來陪您喝一場酒可成?”
“老板娘好眼力。”冼云舒睨她一眼,繼續說道:“我也不為難你了,去把玉心姑娘找來吧。”
冼云舒的房間在天字一號房的旁邊。她上樓時路過天字一號房,房間門口站著兩個體格健碩,高大威猛的金人,渾身散發著兇惡之氣。聽到房內傳來的笑聲,冼云舒也跟著微微一笑。轉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玉心進去時,冼云舒正在撥弄她的琴。
“玉心見過冼將軍。”
聽到有人進來,冼云舒頭也不回:“看來秀娘沒說錯,姑娘果然擔得起這數一數二的名頭。”
玉心冰雪聰明,當然知她言下何意:“將軍謬贊。將軍是天下女兒家的典范,人人都想一睹將軍風姿。先前將軍回平涼時,玉心在街上有幸得見,實在不敢忘懷。今日聽阿娘說樓里來了個姑娘,玉心便妄自揣測,方才一見才知道玉心沒有猜錯。”
“天下女兒家的典范?”冼云舒自嘲的笑了笑,手指在琴上按出一個猙獰的鳴音:“誰家父母希望自家女兒像我一樣琴棋書畫樣樣不通,棍棒刀槍倒是個個拿手?”
“玉心失言,還請將軍勿怪。”
“只是玉心也無意讓將軍難受,因為對玉心來說,如果可以讓我在兩者之間選擇,我寧愿選擇像將軍一樣堂堂正正的去戰斗,而不是在此地陪他人歡歌。”
冼云舒這才認認真真的看了看她,但也只瞧見一個低眉順眼,恭恭敬敬的美人:“姑娘說笑了。”
“我這粗人素聞姑娘琴技了得,今日是特地前來討教的。”
玉心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順從的抱過琴,彈奏起來。
初時琴音泠泠,如船行江南水道,見妙齡姑娘言笑晏晏,見河邊兩岸人家煙火生氣。待冼云舒聽得入迷時,琴音卻陡然一轉,到了塞上大漠。見鐵衣之上森森月光,見陣中將軍壯士生死茫茫。
一曲未畢,便傳來猛烈的拍門聲,那門板經不住大力敲擊,隨時都會散架似的。
“里面彈琴那個,我家少爺讓你過去!”那人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漢話:“快點去!”
玉心看了看自己因為剛才被打斷而走神后一不小心被琴弦割傷的手,找了塊方帕隨意包了包:“這位客官,實在是抱歉。方才我的手不留神傷了,恐怕要讓你家少爺失望了。”
門口的金人只聽得懂些簡單的漢話,玉心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他就聽懂了客官兩字。正想著要不要沖進去把人直接帶出來時,那廂他家少主已經等的不耐煩自己先過來了。
扎格一腳踹開房門,看到了玉心身旁的冼云舒。
“扎格,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門口是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年,眉目間有著少年獨有的傲氣。他梳著滿頭的小辮子,作金人客商打扮。不過他似乎沒有一點低調的想法,身上衣著用料十分不菲,一看就知此人不是達官就是顯貴。難怪秀娘會覺得得罪不起。
仿佛早就料到冼云舒遲早會找來,扎格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而此刻見到冼云舒在自己面前,他竟然生出一種躲貓貓躲久了終于被人找到的喜悅。
“冼云舒,你可真有本事,我還以為沒了你父兄你冼家就要倒了呢。沒想到……那老皇帝怎么會把兵權交給你一個女人呢。”
冼云舒毫不理會扎格的挖苦,讓不相干的人離開后,隨意找了個位置,在扎格面前坐了下來。
“平涼這幾個月,有許多姑娘被人強行擄走。而總是會在不久后被人發現她們的尸體。”
“先前我以為這不過又是些強盜所為。后來我叫了我軍中余慶去查。當時余慶告訴我,此事可能與你有關時,我可是著實吃了一驚呢。”
“我可不知這金國未來的國主扎格怎么也會做起這下等事來了!”
冼云舒從來都不是個善茬,吃了苦頭還能不還回去。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如今金國內斗嚴重,扎格這個從前對皇位唾手可得的人,有了最大的競爭對手。
“你!冼云舒,你果然是好樣的!等我以后登了皇位,第一個就把你殺了!”
“呵,扎格,你可別忘了你現在是在誰的地盤上。我若想殺你,可是易如反掌,容易得很吶。”
說到這個,扎格不禁得意起來:“冼云舒,你現在可不敢殺我。莫說你無故殺了我金國國主的嫡孫會不會挑起兩國的戰爭,且說你如今還需要我,就不會如此輕易動手。”
“喲”冼云舒撥弄著自己的指甲:“那你說說看,我一個陳朝將領對你一個國主嫡孫是怎么個需要法?”
扎格又得意起來:“你軍中雖有許多人是曾經冼家舊部,可是這多年過去了誰敢說他們都還忠心于你呢?再說了,雖然你現在是西北軍首領,可是你身為女人,年紀還這么小,你覺得你軍中又有幾個人是真心服你?還有你家皇帝,現在不問政事,諸多權力都落到了國師和其弟子手中。難保有朝一日那國師不想要你這軍權。你要不盡早收攏人心,好好練練你這西北軍,總有一天,不需我金軍來攻,你們自己鬧起來都散架了。”
“你果然沒我想的那么蠢。”冼云舒冷笑一聲:“像你這么聰明的人,我今日留著你,來日豈不是個禍患?”
扎格這下是真的心慌了,他素來知道這冼云舒和她父兄不同,她從不按常理出牌,這次他悄悄跑出來,身邊就帶了幾個武功好的笨蛋,萬一她真的動手殺了他們,那豈不是太得不償失了。
“扎格,你出行都喜歡大排場,這次卻只帶了兩個人,怕是偷偷溜出來,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那既然這樣的話,我殺了你們也不會有人知道。”不知冼云舒從哪兒拿出一把小刀來,在手里把玩著。
“慢著!冼云舒,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就這么急著殺我?你要是殺了我,那你就真的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