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漸歇,辛棄疾負手立于天塹陣盤入口處。青灰色的石階蜿蜒向上,隱沒在鉛云低垂的天際。遠處鼎天閣的飛檐在雪霧中若隱若現,恍若一尊沉睡的青銅鼎器,朱漆廊柱被經年風雪剝蝕出斑駁的紋路。他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著它在掌心化作一滴寒水。
山道旁的霧凇突然簌簌作響,幾簇積雪跌落在他腳邊。辛棄疾整了整腰間佩劍,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翻卷。
行至迎客盤時,夜色尚未揭曉。忽然他腳步一頓——皚皚雪原上,一抹藕荷色身影如寒梅獨立。聞人姝肩頭積著薄雪,發間玉簪在暮色中泛著微光,分明已等候多時。辛棄疾喉頭微動,想起半月前迎客盤一戰后,這個平日總是嘻嘻哈哈、泛著頑意的姑娘,是怎樣把嘴唇咬出血來,倔強的不肯在自己兄長面前落淚。后來她將自己鎖在廂房,任他與刀雨如何叩門,回應他們的只有廂房內的寂靜,偶爾摻雜著極力克制的啜泣聲。
雪地上零星的腳印顯示她曾反復踱步,辛棄疾望著她凍得泛紅的面龐,內心一陣揪痛。此刻她眼底浮動的微光,就像冰封潭水下掙扎的星火。
還未走近,那抹藕荷色身影便隨風而動,聞人姝像只折翼的蝶般撲進辛棄疾懷中,白裘領口的狐毛蹭過他下頜,帶著冰雪消融的濕潤。辛棄疾分明看見她眼中噙著的淚——那淚光不似往昔清泉般的澄澈,倒像是深潭里淬煉過的琉璃,碎芒里沉淀著太多難以言說的東西。悲傷仍在,卻已被某種更堅韌的質地包裹。
“幼安哥哥。”她喚他,呵出的白霧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小姝。”辛棄疾抬手拂去她頸間積雪,指尖觸到白裘下微微發抖的肌膚。少女發間熟悉的梔花香混著風雪氣息,讓他想起中秋那日放花燈的時光。
玉簪的流蘇隨著她仰頭的動作輕顫:“你要替哥哥去嬈疆……查我父親的……”聞人姝哽咽著,最后幾個字化作唇齒間破碎的氣音,到底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
辛棄疾望見遠處山道上未掃的雪痕,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傷口:“鼎天閣經此一亂,元氣已傷。此刻若沒有大哥坐鎮……”他頓了頓,大氅下的手攥緊又松開,“總要有人守著這盤棋局。”
少女突然踮起腳尖,冰涼的手指貼上他眉間那道劍痕。這個動作讓辛棄疾想起舊時聞人姝幫他拂去肩頭落葉的場景。
“我不攔你。”她聲音很輕,卻像雪落青松般清晰,“但幼安哥哥要答應我一件事。”凍紅的指尖劃過他眉骨,“你要平平安安的回來。”
暮色中,辛棄疾看見她瞳孔里映著自己凝重的面容。
“那是自然,你幼安哥哥的劍法多么厲害你還不知道嘛!”
聞人姝笑了,這個笑容像破云而出的月光,自聞人前輩歿后第一次照亮她蒼白的臉。辛棄疾知道,此刻她唇角揚起的弧度,需要咽下多少嗚咽才能維系。
“有幼安哥哥和哥哥在,小姝不怕的。”她故意讓語調輕快起來,卻控制不住尾音的發顫,“說好的……平平安安回來……教我劍法……”
山風卷起她腰間的玉環,叮咚聲里,辛棄疾突然將她擁入懷中,少女單薄的肩胛骨在他掌心下像即將振翅的蝶翼。
他沒有回頭地下山,卻能感受到背后灼灼的目光——那目光正一寸寸褪去稚嫩,如同正在凝結的冰層,表面平靜之下是洶涌的暗流。
聞人姝站在原地,看著玄色大氅漸漸融入蒼茫暮色。她摸向腰間父親曾經送給他的劍穗,熟悉的觸感讓她忽然明白:那個躲在父兄羽翼下笑嗅杏花的少女,終要與這場風雪一同長大了。
鼎天閣,素雪亭。
霜色侵染的晨霧中,素雪亭的飛檐下懸著幾根冰棱,在微明的天色里泛著清冷的光。聞人姝踏著積雪走來,靴底碾碎薄冰的脆響驚動了亭中之人。
“回來了。”
聞人刀雨的聲音比往日更沉,像壓在松枝上的積雪。他背對著妹妹站在亭心,白色衣袍上落滿細碎的雪粒,顯然已在此佇立多時。
聞人姝腳步一頓,睫毛上的霜花隨著眨眼的動作簌簌落下:“嗯,回來了。”
石桌上的早膳還冒著熱氣,栗米粥的甜香混著腌梅子的酸澀在寒風中飄散。聞人刀雨沒有轉身,只是將手爐往對面推了推:“趁熱吃吧。“
晨光漸亮,照出聞人姝斗篷下擺沾著的泥雪。她今晨送辛棄疾下山的事,兄妹二人都心照不宣——寅時三刻,當聞人刀雨在窗邊目送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時,眼角余光恰好瞥見西廂房亮起的燭火,那簇顫動的火光在紙窗上勾勒出少女匆忙綰發的剪影。
“嗯。”聞人姝剛要邁步,突然轉身。她發間的銀鈴隨著動作輕響,驚飛了亭角一只覓食的鳥。
“哥哥。”
“嗯?”
“爹爹他……”少女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一片雪落在灼熱的劍刃上,“真的不在了么?”
聞人刀雨的背影陡然僵住,他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在眼前扭曲變形,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父親陪伴自己和妹妹的時光。
“姝姝。”聞人刀雨終于轉過身來,發現妹妹的眼眶紅得厲害,卻倔強地不讓淚水落下。這番場景讓他心口發疼,雙手緊緊攥著。
他伸手拭去妹妹眼角將落未落的淚珠,指腹觸到的肌膚冰涼如瓷。下一秒,聞人姝突然撲進他懷里,壓抑多時的嗚咽終于決堤。少女的哭聲悶在他衣襟間,滾燙的淚水融化了前襟的積雪。
“哥哥在。”聞人刀雨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妹妹單薄的背脊上。他忽然想起十幾年前那個雨夜,同樣幼小的自己也是這樣抱著襁褓中的妹妹,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許下守護的誓言。
寒風卷著碎雪灌入亭中,聞人刀雨下意識用大氅裹住顫抖的妹妹。檐下的冰棱突然斷裂,墜地時發出清脆的碎裂聲。他望著滿庭積雪上凌亂的腳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從此以后,為懷中之人遮風擋雪的職責,再無人與他分擔了。
恬州,鼎天劍莊。
冬日陰云沉沉,辛棄疾踏著積雪走進恬州城門,此時已逾正午。寒風刺骨,街道上行人稀少,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他裹緊衣衫,徑直向鼎天劍莊行去。
劍莊門前,兩列陌生弟子持劍而立,神情戒備。見有人靠近,為首者立即橫劍阻攔:“站住!來者何人?”
“在下辛棄疾,煩請通報孫先生。”辛棄疾拱手道,說話間呵出的白霧在寒風中飄散。
那人打量他片刻,對身旁同伴低語幾句,轉身入內通報。辛棄疾靜立等候,抬手拂去肩上落雪。
不多時,孫先生披著棉裘快步迎出:“辛少俠,快請進!”他面帶歉意道,“這些都是剛從各地趕回的鼎天閣弟子,不識少俠,多有得罪。”
步入劍莊,辛棄疾注意到院中弟子比往日多了許多,大多面生。孫先生解釋道:“如今江湖不太平,閣主調回了一些分閣的弟子。”
“謹慎些總是好的。”辛棄疾點頭,“近來江湖可有異動?”
孫先生沉吟道:“天諜傳來消息,泣血門老祖出關,親自登門向聽雪樓雪夕瑤賠罪。”
“泣血門老祖?”辛棄疾微微皺眉。
“是個隱居多年的老輩人物,”孫先生搖頭,“我年輕時他便已閉關,江湖上關于他的傳聞甚少。”
說話間,二人來到馬廄。孫先生指向一匹棗紅駿馬:“閣主特意囑咐為少俠備下此馬,不知可合心意?”
辛棄疾走近細看,那馬雙目炯炯有神,鬃毛如焰。對視間,他仿佛看到黃河奔涌,濁浪滔天,浩蕩東流。
“此馬可有名字?”辛棄疾伸手輕撫馬鬃。
“昨日剛到,尚未取名,是上好的汗血寶馬。”
“就叫‘光復’吧。”辛棄疾話音未落,那馬竟似聽懂般,昂首長嘶一聲,聲震馬廄。
孫先生面露訝色:“好馬通靈,看來與少俠有緣。”
辛棄疾輕拍馬頸,目光投向遠方。暮色中,棗紅駿馬的皮毛如火焰般灼灼生輝。
用完午膳,辛棄疾牽著“光復”走出鼎天劍莊。孫先生執意相送,二人并肩行至城外長亭。
“就送到這里吧。”辛棄疾拱手道,“孫先生請回。”
孫先生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路上干糧,少俠保重。”
辛棄疾點頭致謝,翻身上馬。棗紅駿馬昂首嘶鳴,前蹄在凍土上踏出清脆聲響。
官道兩旁的枯草覆著薄霜,在暮色中泛著銀光。遠處山巒如黛,日光為雪峰鍍上金邊。北風掠過荒野,卷起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如針扎般刺痛。
“駕!”
馬蹄聲起,塵土飛揚。“光復”如離弦之箭,載著玄衣劍客奔向遠方。辛棄疾的背影漸漸融入蒼茫暮色,只剩一縷塵煙在官道上久久不散。
孫先生佇立良久,直到寒風刺骨才轉身回城。城門處,幾個鼎天閣弟子正在懸掛新的燈籠,昏黃的光暈在暮色中搖曳,像是為遠行者點起的引路燈。
而此刻的辛棄疾已馳出數十里,前方道路蜿蜒伸向遠方。嬈疆的崇山峻嶺在望,那里等待著他的,將是另一段江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