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割裂著漫天飛雪。蒼茫雪原上,一道猩紅身影踏著碎瓊亂玉緩步前行。那人一襲單薄紅衣,衣襟微敞,露出如玉胸膛;滿頭銀絲隨風狂舞,卻襯得那張清俊面容愈發(fā)妖異。在這呵氣成冰的天氣里,他丹唇如染朱砂,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身后黑色布條裹著一個長條物體,細細看來,黑色布條末端竟顯著血色。那人牽著的黑馬噴出團團白霧,馬蹄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足跡。
“恬州……”紅衣人抬眸望向遠處城墻,喉間溢出一聲輕笑。雪花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竟詭異地凝而不化。
鼎天劍莊朱漆大門前,八名持劍弟子如青松挺立。忽見雪幕中浮現(xiàn)一抹妖艷紅色,為首弟子立即按住劍柄。待那人走近,才看清是個俊美異常的年輕男子——如果忽略那滿頭霜雪般的白發(fā)。
“在下侯燕,前來拜見聞人閣主,親躬請罪?!甭曇羟逶饺缬袷鄵?,卻在風雪中清晰可聞。紅衣人拱手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猙獰舊傷。
守門弟子面面相覷,領頭的灰衣青年皺眉道:“我們閣主不在劍莊?!闭f著對身旁同伴使了個眼色,那弟子會意,快步往莊內跑去。
灰衣青年暗自打量來客,這人衣衫如此單薄卻面色如常,想必內力深厚。但“侯燕”之名從未聽聞,想來是哪個想攀附鼎天閣的人。思量及此,語氣便帶了幾分輕慢:“所為何事?若無要事……”
話音未落,莊門內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孫北漠一襲墨藍長衫疾步而出,腰間玉牌叮當作響。守門弟子們慌忙行禮,卻見素來穩(wěn)重的孫先生竟對著紅衣人深深一揖:“小輩無禮,還望侯門主海涵。”
侯燕眉梢微挑,猩紅衣袖拂過腰間一枚血色玉佩:“你認識我?”
“晚輩也是聽先閣主提及過的,血刀老祖的名號江湖上又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孫北漠保持著行禮姿勢,心中想著傳聞中的血刀老祖為何是如此年輕,竟像是一個后生,若非那一頭白發(fā),自己無論如何是不敢相信的。孫北漠余光瞥見對方衣擺竟無半點雪漬,心中暗驚。這分明是已將護體內氣練至化境的表現(xiàn)。
紅衣人突然輕笑,笑聲卻讓四周溫度又降三分:“陳年舊事……今日特來拜會聞人閣主,不知可否賞臉?”
孫北漠直起身,袖中手指微微收緊。半月前那場大戰(zhàn)的慘狀猶在眼前,青林派與泣血門聯(lián)手突襲,閣主在此戰(zhàn)中身受重傷……
“侯門主可知令郎所作所為?”孫北漠聲音漸冷,“迎客盤一戰(zhàn),我閣折損數(shù)十名精銳,閣主亦身受重傷。此時相見,恐怕……”
“正為此事而來?!焙钛嗤蝗惶?,一片雪花剛落到手心,觸及掌心的那刻,便凝成血色冰晶,“數(shù)十載閉關,不想犬子竟釀此大禍?!北г谒搁g碎裂,“這份罪業(yè),自當由本座親自了結?!?p> 莊門前霎時劍拔弩張。八名弟子不約而同按住劍柄,卻見孫先生突然開口道:“閣主確不在劍莊。”
“那就是在昆吾了?!焙钛嗖辉俣嘌?,徑直翻身上馬。待眾人回神,那道紅影已在十丈開外,雪地上空余兩列馬蹄印記。
“快!用冰羽傳書!”孫北漠急聲喝道,望著逐漸消失在雪幕中的身影,喃喃自語:“血刀老祖此番出關,所圖……”
風雪更急,一抹猩紅漸行漸遠。黑馬嘶鳴聲中,隱約傳來鐵器摩擦的聲響,似刀鳴,又似鬼哭。
寒風呼嘯,雪粒如刀。侯燕勒馬停駐,黑馬噴著白氣,前蹄不安地踏著積雪。抬頭望去,昆吾山巍峨聳立,山勢陡峭如劍,云霧繚繞間隱現(xiàn)飛檐斗拱——那里,便是鼎天閣所在。
“前路已非馬能行?!彼p撫馬鬃,指尖劃過馬頸時,黑馬竟微微顫抖,似是畏懼他體內蟄伏的森寒刀意。侯燕低笑一聲,解下韁繩,將馬系在一棵蒼勁雪松下。
侯燕轉身,踏雪而行。他步履輕盈,雪地上竟無半分足跡,唯有衣袂翻飛間,一抹猩紅在蒼茫雪色中格外刺目。
山路蜿蜒,記憶亦如潮水涌來:三十年前,四十二歲的侯燕意氣風發(fā),孤身提刀登鼎天閣,挑戰(zhàn)劍尊李天朔。那一戰(zhàn),他敗得極快——十招之內,血刀脫手,李天朔的劍鋒已抵在他咽喉。
“你的刀,戾氣太重?!崩钐焖肥談θ肭?,聲音平靜,“持刀者,當自懷玉心?!?p> 侯燕沉默離去,回山后便宣布閉關。泣血門群龍無首,漸漸淡出江湖。十四年后,拜月教白衣祭司血洗葬龍坡,中原諸閣精銳折損大半,而泣血門因避世未出,反倒保全了實力。
“呵,世事難料。”侯燕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山路漸陡,風雪更急。侯燕負手而行,心中盤算著當今江湖格局。
宿儒閣、逍遙閣、禪林,那幾個老家伙早生退隱之意,門下弟子庸碌無為,不足為慮。
至于劍墳,在侯燕眼中,不過是個打鐵鋪子,墳主雖是用劍高手,自己面對“孤魂”、“野鬼”亦難言勝,但那墳主癡迷鑄劍,對江湖之事鮮少過問,細細思來,倒也無慮。
荊闕遠在西北蠻荒之地,聽聞闕主自知年邁,所以匆匆忙忙收了兩個弟子,也不知道什么資質,但想來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那聽雪樓葬龍坡一戰(zhàn)損失最慘,樓主柳韻戰(zhàn)死,如今當家的是個黃毛丫頭雪夕瑤。前幾日侯燕曾親去拜訪,明為致歉,實為試探,一番閑話下來,侯燕篤定那丫頭心中只有復仇,毫無城府,可笑至極。
“偌大江湖,竟只剩鼎天閣還能入眼?!焙钛嗬湫Α?p> 此次泣血門聯(lián)合青林派突襲鼎天閣,本就是侯燕授意。他閉關數(shù)十年,刀法大成,《泣血錄》亦已臻化境,如今江湖格局,自是泣血門揚名立萬之機。為此,迎客盤之戰(zhàn),他甚至親自去見了青林派掌門林枯榮,托其親往,暗中照應侯風。
“可惜,這小子連迎客盤都沒闖過去?!焙钛鄵u頭。
他原以為,鼎天閣閣主聞人拓重傷,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誰曾想,聽雪樓那個丫頭雪夕瑤竟突然現(xiàn)身,一刀止戈,林枯榮見勢不妙,只得帶人撤退。
“看來,終究得本座親自出手?!?p> 侯燕抬頭,山巔云霧散開,鼎天閣的輪廓已清晰可見。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數(shù)日前與青林派掌門林枯榮的一番對話。
燭火搖曳,映得滿室昏黃。侯燕斜倚在紫檀木椅上,指尖輕叩案幾,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桌上是早已備好的犒勞宴——一壺陳年佳釀,幾碟精致小菜,還有一鼎冒著熱氣的鹿肉羹。
林枯榮身著一身靛青長衫,坐在對面,慢條斯理地品著酒,眼角含笑,卻讓人捉摸不透。
“侯兄,你猜小弟這一行有什么收獲?”林枯榮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問道。
侯燕眸光微閃,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早從侯風口中得知,雪夕瑤竟會突然現(xiàn)身,還來得那般及時,這本就在他意料之外。如今林枯榮這副神情,顯然另有隱情。
“林老弟就別賣關子了。”侯燕輕笑,抬手為他斟滿酒,“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
林枯榮指尖摩挲著杯沿,眼神意味深長:“與侯兄有同樣目的的……恐怕不止侯兄一人啊。”
話音落下,室內驟然一靜,侯燕心中微凜。
青林派雖算不得頂尖大派,但派中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皆有,消息極為靈通。而林枯榮能坐穩(wěn)幫主之位,靠的不僅是狠辣手段,更是敏銳的洞察力。侯燕從不擔心他會干擾自己的計劃,因為兩人利益一致——但若真有第三方勢力插手,事情便會復雜許多。
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映得侯燕半邊臉隱在陰影里。窗外老樹枯枝刮擦著窗欞,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你的意思是?”侯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酒盞,釉面映出他微微收縮的瞳孔。
林枯榮忽然傾身向前,燭光在他眼中跳動:“千面,重現(xiàn)江湖了?!彼室鈱⒚總€字都咬得極重,如同擲出淬毒的暗器。
侯燕執(zhí)盞的手驟然收緊,瓷面竟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細紋。他面上仍帶著三分笑意,可眼底寒芒卻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驚慌。
林枯榮壓低嗓音:“令郎沒告訴你那個使‘游子劍’的玄衣少年?”林枯榮故意在“游子”二字上咬了重音。
“咔”的一聲,酒盞在侯燕掌中碎成齏粉,琥珀色的酒液順著指縫滴落,在檀木案幾上暈開如血漬般的痕跡。
窗外狂風驟起,吹得窗紙劇烈鼓蕩。林枯榮的衣袍獵獵作響,他卻紋絲不動,只是盯著侯燕青筋暴起的手背。
良久,侯燕忽然低笑出聲。笑聲中,一枚瓷片深深扎進梁柱,入木三分。
朔風凜冽,碎瓊亂玉漫天飛舞。侯燕的紅衣在皚皚雪幕中翻卷如血,衣袂掃過之處,雪粒簌簌作響。寒風似刀,刮得人面生疼,呵氣成霜,須臾間眉睫皆白。
積雪沒踝,每行一步便聞“咯吱”脆響。遠處昆吾群峰隱于雪簾之后,宛如墨痕淡掃的山水畫卷。枯枝負雪,時而折斷,其聲清越,在山谷間回蕩不絕。
林枯榮那句“千面重現(xiàn)”猶在耳畔,侯燕忽覺寒意透骨。抬首望天,但見陰云密布,雪片如扯絮般傾瀉而下。這漫天飛雪,倒似為江湖將起的風波先著縞素。
侯燕足尖輕點,身形倏忽數(shù)丈。猩紅血衣掠過處,雪地竟無半點履痕,唯有幾片被勁風掃落的梅瓣似的碎雪,打著旋兒飄落。
風雪愈急,山色愈暝。那道朱紅身影漸行漸遠,終與蒼茫雪色融為一體。唯聞北風嗚咽,如訴如泣,漫卷著碎玉般的雪粒,將天地染作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