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刀雨靜立于迎客盤山崖之畔,漫天風雪呼嘯,如刀割面。他身披一件玄色大氅,衣擺被凜冽山風卷起,獵獵作響。氅下露出半截白色衣袍,腰間懸著鼎天劍。
他微微垂首,望向崖下,飛雪翻涌,白茫茫一片,卻又因天色陰沉,透出幾分暗沉,仿佛深淵之下蟄伏著某種不可名狀之物,令人心生寒意。
記憶里,父親聞人拓的聲音再度響起,低沉而厚重:“刀雨,為父問你,天下之間,江湖之中,何物最是重要?”
彼時的他尚年少,略一遲疑,答道:“是道義?”
父親聞言,唇角微揚,卻非笑意,而是某種深沉的嘆息。他負手而立,蒼老的面容在爐火映照下更顯滄桑,眼角的皺紋如刀刻般深邃。
“一人兩人之間的道義,不過是私情罷了。”聞人拓緩緩開口,嗓音沙啞,“若你只是尋常武人,守著心中那點道義,倒也足夠。可你我……終究不是普通人。”
聞人刀雨沉默,目光落在父親的手上——那雙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虎口處還有一道陳年劍傷,早已結痂成疤。
“那父親以為,何物最重?”
聞人拓抬眸,望向窗外風雪,眼神深邃如淵。
“居廟堂,則思民;處江湖,則念君。”
一字一頓,重若千鈞。
聞人刀雨呼吸微滯,仿佛有巨石壓于胸口。他望向父親,這才驚覺,不知何時,父親的鬢角已盡染霜白,眉宇間的銳氣也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唯剩一雙眼睛,依舊銳利如刀,卻又藏著難以言說的憂慮。
而今,他獨自立于風雪之中,眼前白茫茫一片,竟與記憶中父親遠眺時的景象重疊。
一個時辰前,冰羽傳書至鼎天劍莊,泣血門前任門主親赴恬州,指名要見他。
數月前迎客盤一戰,若非泣血門安插的細作在他背后刺了一劍,致使他氣血逆亂,難以全力應戰,鼎天閣弟子又怎會死傷慘重?
他緩緩轉身,望向崖前那片雪地。
積雪覆蓋之下,埋葬著數百具尸骨。
如今,風雪依舊,天地蒼茫,仿佛那場廝殺從未發生。唯有他腰間的鼎天,仍在無聲低鳴。
風雪驟急,聞人刀雨仍立于崖邊,玄色大氅上已覆了一層薄雪。他指尖微蜷,寒意滲入骨縫,卻仍未動分毫。
“閣下可是鼎天閣現任閣主聞人拓之子——聞人刀雨?”
一道低沉的嗓音穿透風雪,自迎客盤入口處傳來。
聞人刀雨眸光微動,緩緩側首。
來人踏雪而行,身形挺拔如松,一襲鮮紅長袍在風雪中翻卷,衣擺繡著細密的血色紋路,似蜿蜒的血痕。他面容年輕,眉目如刀,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唯有眼底沉淀著歲月磨礪后的深沉。
“你是……侯燕?”聞人刀雨沉聲問道。
“怎么,不像?”侯燕朗聲一笑,嗓音渾厚,卻透著一股久居高位的威壓。
聞人刀雨目光微凝,七十余歲的泣血門前任門主,面容竟如青年一般,肌膚緊致,不見半分老態。唯有那雙眼睛——如古井無波,深不見底,隱隱透出歷經滄桑后的沉寂。
“倒是晚輩眼拙了。”聞人刀雨淡淡道,“侯門主閉關數十載,晚輩原以為,您會與師祖一般,白須荏苒。”
侯燕笑意微斂,眼底掠過一絲晦暗:“當年敗于天朔兄劍下,心灰意冷,便閉關修習《泣血錄》,容貌便停在了那時。”他抬眸,望向遠處蒼茫雪山,嗓音低沉,“只可惜……葬龍坡一役,我未能知曉。若我在,天朔兄便不必獨自迎戰拜月教白衣祭司,更不會……”
話音微頓,他面上浮現一抹沉痛,卻又轉瞬即逝。
聞人刀雨神色不變,只道:“師祖為江湖除害,死得其所。”他話鋒一轉,“只是不知,侯門主千里迢迢來此昆吾山,所為何事?總不至于是為賞這漫天飛雪?”
侯燕聞言,忽又展顏一笑,先前的悲色蕩然無存。他抬手,解下背后之物,隨手一拋。
“咚。”
一物重重砸在雪地上,濺起細碎雪沫。
那是一條斷臂,血跡早已凝固,森白的骨茬刺出皮肉,整條手臂覆著一層薄霜,在雪地上顯得格外刺目。
聞人刀雨的目光落在那條凍僵的斷臂上,指節在劍柄上緩緩收緊,玄鐵打造的劍鞘發出細微的顫鳴。他抬眸時,眼底已凝了一層寒霜:“侯門主這是何意?”
侯燕廣袖一拂,鮮紅袍角掃過雪地,沾上幾粒殷紅冰渣。他笑意不減,眼角卻顯出幾道歲月刻痕:“犬子不懂事,冒犯貴閣。本該提頭來見……”話音微頓,枯瘦的手掌撫過腰間玉扣,“奈何老夫膝下僅此一脈,還望……”
聞人刀雨唇角繃成直線,他想起那日雪地上蜿蜒的血跡,想起同門師弟們僵硬的尸身,想起自己肋間至今未愈的傷。寒風卷著冰粒刮過面頰,在眉睫結出細碎霜花。
“侯門主家事,何須與我這個外人分說。”聞人刀雨冷冷道,每個字都像淬了冰。
侯燕忽然前傾半步,滿頭白發間那支血玉簪在雪光中泛著暗芒。他保持著拱手姿勢,袖口金線繡的暗紋微微顫動:“如此,多謝賢侄寬宏。”
雪粒簌簌落在兩人之間的斷臂上,漸漸掩去猙獰傷口。聞人刀雨突然冷笑:“侯門主踏雪千里,總不會只為送條胳膊?”
“賢侄果然通透。”侯燕直起身時,大氅下擺掃起一片雪塵。他眼底笑意倏地褪盡,露出鷹隼般的銳利:“聞人閣主遭拜月教毒手,賢侄就甘心忍下這口惡氣?”
山風突然暴烈翻涌,聞人刀雨玄色衣袍獵獵作響,腰間長劍“錚”地彈出半寸,雪地上霎時多了一道三丈長的裂痕。侯燕紋絲不動,唯有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蜷起,指甲陷入掌心。
崖邊老松不堪積雪,“咔嚓”折斷一截枯枝。
侯燕的聲音裹挾著寒意傳來:“前有葬龍坡之恥,今有殺父之仇。賢侄難道不想讓拜月教血債血償?”他寬大的袖袍在風中獵獵作響,鮮紅色的衣擺掃過積雪,露出內襯上細密的血色紋路,“若賢侄有意,泣血門愿與鼎天閣結盟,共伐拜月。”
聞人刀雨指節在劍柄上收緊,骨節泛白。他望著遠處被雪霧籠罩的山巒,沉聲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喉結滾動間,他聲音愈發冷硬,“只是父親尸骨未尋,拜月教的罪證亦未坐實,晚輩傷勢也未痊愈。此事,容后再議。”
侯燕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笑意不減。他注意到年輕人繃緊的面容,還有那不自覺摩挲劍鞘的拇指,這些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賢侄所言極是。”侯燕攏了攏衣袖,指間一枚血玉扳指在雪光中泛著暗芒,“泣血門準備的藥材已在路上,三五日便可送達。待賢侄傷勢痊愈……”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若賢侄有心意回轉,隨時可來尋老夫。”
山風卷著雪粒,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朦朧的屏障。聞人刀雨玄色大氅上已覆了層薄霜,眉宇間的寒意比這昆吾山的冰雪更甚。
“山道險峻,雪急路滑。”他微微側身,做了個送客的手勢,“侯門主慢行。”
侯燕輕笑一聲,轉身時鮮紅衣袍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痕跡。他步伐穩健,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風雪中,唯有雪地上那截斷臂,被這漫天的風雪逐漸掩埋。
聞人刀雨久久佇立,直到侯燕的氣息徹底消失在山道盡頭。他低頭看向自己肋間,那里,一道未愈的傷仍在隱隱作痛。
聞人刀雨玄色大氅的領口積了層薄雪,他忽地抬手按住腰間劍柄,指節叩在劍鞘上發出沉悶聲響:“出來吧。”
右側山巖后積雪簌簌而落。一道黑影如鷂子翻身掠過斷崖,落地時單膝跪入深雪,濺起三尺雪浪。來人裹著灰青勁裝,肩頭落滿冰晶,須發略顯灰白。
“鼎天閣斷風執事孫北漠,參見閣主。”他嗓音沙啞如礫石相磨右腕蜈蚣狀的舊疤被凍得發紫。
“幼安已離開恬州?”
“末正一刻出的城門。”孫北漠緩緩道。
“如此……便等幼安的消息罷。”
孫北漠無聲抱拳,起身時積雪從膝頭簌簌掉落,輾瞬之間,便消失在雪幕當中。
風雪愈發猛烈,如萬千銀針傾瀉而下,將天地縫成一片混沌。聞人刀雨的身影在狂風中凝立如松,玄色大氅翻卷如墨浪,衣擺獵獵作響。遠山的輪廓早已被雪霧吞噬,只剩下一片蒼茫的灰白,仿佛天地在此刻坍縮成一方囚籠。
雪粒拍打在臉上,寒意滲入肌骨。他抬手拂去眉睫上的冰霜,指尖觸及皮膚時,竟分不清是雪更冷,還是自己的體溫更低。山崖下的深淵被風雪遮蔽,偶爾傳來幾聲枯枝斷裂的脆響,轉瞬便被呼嘯的北風撕碎。
腰間長劍在鞘中微微震顫,聞人刀雨五指緊緊握著劍鞘,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望向風雪深處,仿佛能穿透這片混沌,直視那隱匿于遠山之后的真相,可最終,回應他的只有這無盡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