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見深屏住呼吸,指甲蹭著自己掌心的厚繭。
小將抓住垂在下巴的布料,然后用力一扯。
空氣安靜得像是被凍住了。
江見深放松了手,嘴角的笑意加深。
眾人聚集在那人身上的灼熱視線微微一變。
陳憲剛剛揚起的眉鋒,像潑了一盆冷水,猛得沉下來。
兩名將士看著躺在地上的人,驚恐地瞪大眼睛,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周圍響起悉悉窣窣的議論聲:“這不是吧?”
“我前些年去北疆時,有幸見過一面,嘿!元嗣成兒子可不長這樣!”
“陳統領,你立功心切,我們都能理解,可你隨便抓個人來就說是那逆賊之子,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
江見深在人聲鼎沸中站起來,緩步湊近了些,才看清躺在地上的人,驚詫道:“裴寂?”
裴寂渾身帶傷,整個人發冷,在寒風里直哆嗦,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他艱難地抬頭,動了動干裂得嘴皮,嘶啞又虛弱地喚道:“統帥……”
江見深頓時眼眶發紅,怒不可遏地回頭質問:“陳統領!這到底怎么回事?!裴寂不過是一個負責輜重的將領,你為了強行把同黨扣在我身上,就對我手底下的人不由分說地動手,這是不是太目無章法了?”
陳憲眼底陰沉得嚇人,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兩人,捏緊拳頭,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響:“到底怎么回事?”
“統領!統領!我明明記得……”拉繩的那人語無倫次地說:“我們明明看到的是逆賊之子!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變成了這個人!這……這肯定有問題啊!”
“我看有問題的是你們!”江見深憤怒地打斷他,繼而沉痛地說:“那別院……曾是我亡妻居住的別院,裴寂奉我之命,每月打理,你們倒好!”
“連我亡妻的住處都不放過!”
裴寂吃力地翻了身,捂住胸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那兩名小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大晉崇尚儒學和禮法,不管做什么,都講究死者為大,對死者應該時刻保持恭敬和避諱。
沖撞死者,無異于生者的不孝,也是對死者親眷的侮辱。
嚴重程度跟掘人家墳差不多,會遭之人人唾罵。
江見深望著地上的裴寂,眉目間有些心疼,他招了身邊的人,說:“你先起來。”
裴寂感激地道了聲謝。
就在他被人小心攙扶起時,陳憲卻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他步子一緊。
“你還想做什么?!”江見深再三被人踩到頭頂,已然要發怒。
陳憲直接無視過去,走到裴寂面前,毫不客氣地捏住他下巴,抬起那張臟兮兮得臉。
他盯著裴寂脆弱而痛苦得眼睛,審問道:“那間別院可不小,你一個人打理?”
裴寂被他捏得面部抽痛,神情扭曲,抽氣著點點頭。
“什么時辰?”陳憲步步緊逼,讓他難以透氣。
他皺了下眉,睫毛微顫,齜牙咧嘴地回:“閑……暇時。”
陳憲沒有松手,只是看著他。無聲得沉寂下,壓抑著隨時要喧囂的洪水猛獸。
江見深突然伸手抓住他強勁得小臂,沉聲說:“我好歹還是朔西一方的統帥,他是我的人,你沒有實證,就想在我面前拿喬?”
周圍的人應聲而起,紛紛勸阻。
就在這時,蕭闊身邊的小跟班急急忙忙地騎馬沖了進來。
他甚至都來不及勒緊韁繩,直接從馬背上滾下,橫沖直撞著說:“大舅子——啊呸!”
“陳統領!”他扯著變調的嗓子叫道,手指山里的方向:“逆賊!還有蕭公子!打不過,救援……”
他說得顛三倒四,但眾人還是迅速理解他的意思。
就是有了之前的事……這可信度……
所有人不再像之前那么頭腦發熱,而是理智又冷靜的帶著懷疑,看向匯報之人。
陳憲卻并沒有意識到,他激動得松開裴寂,喊道:“搜山!”
包圍的士兵應聲而動。
江見深一個跨步,擋住了陳憲的去路:“陳統領,你還沒鬧夠?”
“江修平。”陳憲不顧身份,連姓帶字的叫:“你真要再三攔我。”
“陳士昶,再三僭越挑事的人是你!”江見深突然抽出了刀,怒視著陳憲:“我的愛女還在山里,怎么?這次難道又要把山封起來,翻上個三天三夜嗎?”
“你口口聲聲捉拿叛賊,到底哪來的叛賊!”他聲嘶力竭地說著,眼里迸出寒芒:“你屢次冒犯,是為了針對我女兒,還是針對我江家!”
陳憲眼神陰郁,猙獰地說:“你休要顛倒黑白!”
“顛倒黑白的……”江見深一字一頓地說:“是你們!”
你們。
陳憲瞳孔驟然一縮,頓時清醒了過來。
意識到今天掉入陷阱的人原來是他自己!
他緊捏刀柄,面色驚變,高聲喝道:“給我搜!逆賊之子必然就在山里!”
那些人還來不及動身,江見深冷眼看著四周,威喝道:“誰敢!”
“我看今日緝拿逆賊是假,奪我江氏兵權才是真!”
這話一出來,誰也不敢動了。
陳憲虎視眈眈地看著他,握住刀的手青筋突起,然后抬腳赫然往前邁出一步,擲地有聲地說:“我敢!”
***
江秋跟著破風繞了不少路,蒼雪確認她現在安全就飛走了。
她還沒找到碰頭的人,蕭闊竟然從后面追趕了上來。
江秋見他面色不太好,關心道:“你沒事吧?我看他好像很厲害,他是死了還是逃走了?”
蕭闊神情懨懨,像霜打的茄子,整個人都魂不附體,更別說回她的話。
完了。
江秋頗為同情地看著他。
這是真被玩壞了。
陳闊無知無覺地走了幾步,好容易才緩過神,突然腳步一頓,嚴肅地問江秋:“你想要我的頭嗎?”
江秋:“……”
這是恐怖故事嗎???
元慎到底把他洗腦到什么程度了!
見江秋毫無此意,他暗自松了一口氣,不似玩笑地說:“你就待在山里還安全些,我要親自去找我大舅弄清楚!”
“你大舅……到底怎么了?”江秋明知故問,心里反而更加憐憫他了。
“這跟你沒關系!”蕭闊毫不猶豫地說。
江秋心里僅有的內疚蕩然無存。
“反正你只要知道,我們蕭家世代忠良,我跟我大舅絕不一樣。”他捏了捏拳,一腔憤然,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有機會,下次我兩再見面,我蕭闊就認你是我朋友了。”
江秋只能擔憂地看他。
“我走了。”蕭闊一副臨別出征的樣子。
要不是江秋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真要配合的拿出帕子抹淚了。
他毫不猶豫地拉著韁繩調了個頭,迅速消失在山林里。
江秋摸著毛絨絨得破風,俯瞰山下。
山里的草木旺盛,枯枝交疊,像一張錯綜復雜的蛛網,蓋住了她的視野。
雖然看不清楚下面的進展如何,若有若無的風卻帶來塵埃落定的氣息。
蕭闊下去,元慎的事已基本無恙了。
接下來……
她眼里閃起熠熠的光輝,像是浮游于暗夜里的光點破土而出。
就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