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休寧河結了冰的水,表面凍得梆硬,底下卻還在艱難地流。
萬老三入了土,一口薄皮棺材,是王大成那包銀子買的,葬在了城外一處背風的山坡上。新墳的黃土,在臘月灰白的天底下,格外刺眼。
萬小寶跟著姑媽回了家。
王大成隔三差五就去,有時帶幾個糙面饃饃,有時是半包粗鹽。姑媽臉上的愁容淡了些,萬小寶也慢慢不再夜里驚醒哭喊“爹爹”。
王大成腿上的傷結了痂,走路利索了,心口那團被沈大人和衙門寒透了的火,卻像是被啞叔那晚沉默的柴火點著了另一頭,燒得他渾身不得勁。
這天他又提溜著兩條咸魚去萬家,剛進巷子,就聽見里頭炸了鍋。女人的哭嚎,男人的咆哮,還有萬小寶驚恐的尖叫。
“天殺的!那是老三拿命換的錢!是給小寶活命的錢啊!你們不能拿走!”是姑媽的聲音,嘶啞絕望。
“小妹,你這話說的!小寶才多大?放你這里,還不是被你那摳門男人算計了去?我們是親叔伯,還能害了他不成?替他保管著,等他大了,自然給他!”是萬有福那油滑又蠻橫的調門。
“放屁!你們就是強盜!那是大成的錢!是給三哥辦后事剩下的!你們松手!松手啊!”姑媽像是撲了上去,一陣拉扯的響動。
“滾開!臭娘們!再攔著連你一起打!”萬有貴的聲音兇神惡煞。
王大成腦子“嗡”的一聲,血直往頭頂沖!
他幾步沖進院子,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眥欲裂:姑媽頭發散亂,死死抱著萬有貴的腿,臉上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萬有福手里攥著那個他熟悉的粗布包,正使勁掰姑媽的手。
萬小寶縮在墻角,嚇得渾身哆嗦,小臉煞白。
“操你祖宗!”王大成的怒吼像炸雷,震得院里一靜。
他根本沒看清自己怎么動的,人已經躥到了萬有福跟前,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腥風,“啪!”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萬有福臉上!
萬有福被打得一個趔趄,眼冒金星,手里的布包脫了手。
王大成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反手又是一拳,狠狠搗在剛想撲上來的萬有貴肚子上!萬有貴“嗷”一聲慘叫,像只蝦米一樣弓著腰跪倒在地,捂著肚子干嘔。
“王……王大成!你敢打人!我告官去!”萬有福捂著臉,又驚又怒,色厲內荏地嚎叫。
“告官?”王大成獰笑著,一步步逼近,鐵尺不知何時已經抽在手里,冰冷的鋒刃閃著寒光,直指萬有福的鼻子尖,“去啊!老子現在就送你去見官!告你搶劫,告你毆打婦人!老子這身皮還沒脫呢!
看沈大人是信我這衙門里滾刀肉的,還是信你這黑了心肝的狗東西!”他身上的煞氣混合著衙門里浸染出的那股子狠戾,像一盆冰水澆在萬家兄弟頭上。
萬有福看著那幾乎戳到眼珠子的鐵尺尖,再對上王大成那雙燒紅的、要吃人似的眼睛,腿肚子直轉筋。
萬有貴更是癱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份兒。
“滾!”王大成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鐵尺往前又遞了半分。
兩人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院子,連句狠話都沒敢撂下。
院子里死寂下來,只剩下姑媽壓抑的哭聲和萬小寶細碎的抽噎。王大成收起鐵尺,把布包塞回姑媽手里,沉聲道:“收好。再有人敢動歪心思,告訴我。”
姑媽抱著布包,眼淚流得更兇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只是拼命點頭。
王大成走到墻角,蹲下身,看著還在發抖的萬小寶,想說什么,卻覺得喉嚨發堵。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這次沒再猶豫,輕輕地、笨拙地揉了揉孩子細軟的頭發。
“別怕,小寶。伯伯在。”
萬小寶抬起淚眼,看著王大成兇悍卻透著暖意的臉,小嘴一癟,“哇”地一聲,撲進了王大成懷里,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小小的身體因為后怕和委屈,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王大成身體一僵,隨即慢慢放松下來,寬厚的手掌一下下拍著孩子的背。
這個在衙門里混得油滑、平日里沒少作威作福的漢子,此刻抱著這小小的、失去父親的軀體,心里頭那點被世道磨得只剩硬殼的東西,悄然裂開了一道縫。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可這平靜沒撐過半月。
那是個陰沉沉的下午,王大成剛下值,就聽見萬家方向傳來姑媽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男人暴怒的咆哮。他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跑。
剛到門口,就看見姑父像頭發怒的公牛,臉紅脖子粗,正指著姑媽的鼻子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噴了姑媽一臉:“……錢呢?!都被你那兩個畜生兄弟搶光了!你還有臉哭?!我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嗎?啊?!我告訴你!那小崽子就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了爹娘,現在又來禍害我們家!明天!明天就給我送回去!送不回去,你也別回來了!給我滾!”
萬小寶被這陣仗嚇得縮在姑媽身后,小臉慘白,死死抓著姑媽的衣角。
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爹……小寶可憐啊……沒地方去……”
“沒地方去就送善堂!反正老子不養!”姑父咆哮著,一把推開姑媽,伸手就要去拽萬小寶,“現在就給我滾!”
“住手!”王大成一聲暴喝沖了進去,一把攥住了姑父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姑父“哎喲”一聲。
“王……王捕頭?”姑父看清來人,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但兀自嘴硬,“這是……這是我們家事!”
“家事?”王大成甩開他的手,眼神冷得像冰,“逼個孤兒,也算家事?萬老三的命,就換來你們這樣糟踐他兒子?”
“那……那錢……”姑父囁嚅著。
“錢是我王大成的!我樂意給誰就給誰!輪得到你指手畫腳?”王大成往前逼近一步,居高臨下盯著他,“再敢動小寶一指頭,老子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衙門里的規矩’!”
姑父被他懾人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嘴唇哆嗦著,終究沒敢再吭聲,恨恨地瞪了姑媽一眼,摔門進了里屋。
姑媽抱著萬小寶,哭得癱軟在地。萬小寶緊緊摟著姑媽,大眼睛里全是驚恐和無助,像只被拋棄在冰天雪地里的小獸。
王大成看著這倆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能嚇退萬家兄弟,能鎮住這窩囊姑父,可他給不了萬小寶一個安穩的家。
衙門?那地方更是個吃人的窟窿眼。
善堂?那地方進去,小寶這輩子就真毀了。
他煩躁地在狹窄的屋里踱了兩步,目光無意識地投向窗外。
巷子深處,啞叔家那扇緊閉的門,靜悄悄的。
就在這時,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啞叔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沒看這邊,懷里抱著裹得像個棉花團似的袁惠。
袁惠探著小腦袋,好奇地望向這邊哭嚎的院子。
啞叔的目光掃過癱坐哭泣的姑媽,掃過驚恐的萬小寶,最后,落在了王大成身上。
他的眼神沉靜依舊,像深不見底的古潭水,沒有任何波瀾,卻仿佛什么都看透了。
王大成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
啞叔什么也沒說,只是抱著女兒,默默地轉身,回了屋,門卻沒關嚴,留了一條縫。
王大成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走到姑媽身邊,蹲下身,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妹,起來。收拾收拾小寶的東西。”
姑媽抬起淚眼,茫然地看著他。
王大成沒解釋,只是伸手,輕輕掰開萬小寶死死抓著姑媽衣角的小手,然后,一彎腰,將這個輕飄飄、還在微微發抖的小身體,抱了起來。
“小寶,”他低頭,看著孩子驚恐的大眼睛,“跟伯伯走。”
他抱著萬小寶,沒有猶豫,徑直走向巷子深處那扇虛掩的門。
推開那扇門,屋里陳設簡單,有些昏暗,卻比萬家暖和得多,灶膛里似乎還留著余燼的微溫。
啞叔正坐在一張矮凳上,給袁惠喂米糊。見他們進來,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王大成懷里的萬小寶身上。
王大成把萬小寶輕輕放在地上。孩子雙腳一沾地,立刻又縮成一團,怯生生地看著眼前這個沉默高大的陌生人和他懷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妹妹。
啞叔放下碗,站起身。他沒看王大成,只是走到萬小寶面前,蹲了下來。
他的身影幾乎將小小的孩子完全籠罩。萬小寶嚇得往后縮了縮。
啞叔伸出手,動作有些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感。
他沒有去摸孩子的頭,而是輕輕拍了拍他單薄的、因為恐懼而微微聳起的肩膀。
一下,兩下。
那動作,笨拙,卻沉穩。像安撫,更像一種無聲的承諾。
然后,啞叔抬起頭,看向王大成。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沉靜如古井,沒有言語,只是對著王大成,極其緩慢而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王大成心頭那塊壓了他許久的巨石,轟然落地。
他也重重地點了下頭,喉嚨發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大步離開了這間小屋,輕輕帶上了門。
門內,是昏黃的燈火,是灶膛殘存的暖意,是一個沉默的男人,一個懵懂的女孩,和一個剛剛失去所有依靠、驚魂未定的男孩。
門外,是休寧城臘月呼嘯的寒風。命運的幕布,在無聲的交接中,悄然拉開新的一幕。
萬小寶站在陌生的溫暖里,看著眼前這個只拍了他肩膀兩下就不再動作的啞巴叔叔,又看看那個好奇地盯著他的小妹妹,小小的心里,那無邊的恐懼和冰冷,似乎被這奇異的沉默和暖意,融化了一點點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