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同僚張老四那張布滿憂慮的臉。“大成哥!你傷沒好利索,怎么跑這兒來了?快進來!”張老四趕緊把王大成拉進門,迅速閂好門栓。
后門甬道狹窄幽深,隔絕了前院的喧囂,卻更顯得壓抑。王大成沒回答,只把手中的酒壺和涼菜塞給張老四,啞聲問:“沈大人呢?”
“還在簽押房焦頭爛額呢!萬家那些人堵著正門,非要討說法,說撫恤金少了,說衙門草菅人命……”張老四壓低聲音,“萬老哥這事兒……唉!”
王大成沒說話,徑直朝簽押房走去。推開房門,一股濃重的墨味和煙味撲面而來。縣丞沈大人正背著手在窗前踱步,眉頭擰成了疙瘩。聽到動靜,他猛地回頭,見是王大成,先是一愣,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大成?你……你傷怎么樣了?不在家好生養著,跑這兒來做什么?”沈大人語氣帶著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意。
王大成沒行禮,徑直走到桌邊,把那壺酒“咚”地一聲放在桌上,聲音沙啞:“沈大人,萬老三的命,就值五兩銀子?”
沈大人臉色一僵,隨即嘆道:“大成,你也是衙門里的人,該知道規矩。撫恤自有定例……況且,賬房那邊……”
“定例?”王大成猛地打斷他,眼中血絲密布,“定例就是讓英雄流血又流淚?讓他兒子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讓他躺在門板上連口薄棺都置辦不起?!”他越說越激動,牽扯到傷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沈大人沉默片刻,走到桌邊,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碗,仰頭灌下,辛辣的酒氣似乎讓他冷靜了些。“大成,本官……本官知道對不住萬捕頭。可縣庫空虛,匪患剛平,處處都要用錢。那五兩,已是本官盡力爭取……萬家兄弟鬧事,無非是想多訛些銀子。本官已派人去安撫,答應再撥二兩喪葬費。”
“二兩?”王大成慘笑一聲,“沈大人,您聽聽外面的動靜!那是訛銀子嗎?那是寒心!萬老三豁出命去是為了誰?是為了這休寧城!可到頭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罷了,我王大成人微言輕。這酒,您喝著。萬老三的帛金,我給了。他的兒子……叫萬小寶吧?往后,我王大成活著一天,就照看他一天!這是兄弟情分,與衙門無關!”
說完,他不再看沈大人復雜的臉色,轉身就走,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張老四趕緊追上去攙扶。
王大成甩開張老四攙扶的手,脊梁骨挺得像根燒紅的鐵釬,頭也不回地扎進了臘月刺骨的寒風里。沈大人那句“二兩喪葬費”像冰錐子,把他心頭那點殘存的火星徹底澆滅了。衙門?呵!他王大成混了半輩子,到今天才明白,這身狗皮,屁都不是!
他拖著傷腿,沒回家,徑直拐去了萬家那兩間透風的泥瓦房。遠遠就聽見里頭萬小寶細弱的哭聲,夾著姑媽壓抑的啜泣。推開門,一股子劣質燒紙的嗆人味混著冷氣撲面而來。萬老三還躺在卸下的門板上,臉上蓋著張發黃的草紙,連塊像樣的蒙臉布都沒有。姑媽摟著哭得快背過氣去的萬小寶,縮在墻角,旁邊站著萬老三那兩個一臉不耐煩的兄弟。
“大成兄弟,你來了。”萬老三的大哥,萬有福,搓著手,臉上堆著假模假式的愁苦,“你看這事兒鬧的……老三走得急,啥也沒留下,我們哥倆湊了點兒,剛給老三置辦了這身裝老衣裳……”他指了指門板旁地上攤開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布棉袍。
王大成沒理他,徑直走到門板前,掀開草紙看了一眼。萬老三的臉凍得青白,嘴角似乎還凝著一絲未消的狠勁兒。他默默地把草紙蓋回去,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沉甸甸的,塞到姑媽手里。
“小妹,”他聲音粗嘎,像砂紙磨過,“拿著。給老三買口薄皮棺材,剩下的,給小寶買點口糧。”布包的分量讓小寶姑媽的手一沉,她驚愕地看著王大成。
“這…大成兄弟,這使不得!衙門不是……”
“跟衙門沒關系!”王大成打斷她,眼神刀子似的刮過旁邊那兩個眼珠子快粘在布包上的萬家兄弟,“這是我王大成給萬老三的!誰要是敢動這錢一根指頭,”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鐵尺,“鐺”一聲砸在旁邊的破水缸沿上,缸沿應聲裂開一道口子,“老子認得他,這鐵尺可不認得!”
萬有福和弟弟萬有貴臉色一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萬有福干笑兩聲:“大成兄弟,你看你,這是說哪里話……我們也是為小寶好……”
“滾!”王大成只吐出一個字,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兩人被那眼神懾住,灰溜溜地縮著脖子溜了出去。
小寶姑媽抱著布包,眼淚又下來了:“大成兄弟……這……這太多了……你還有傷……”
“甭廢話。”王大成擺擺手,走到炕邊,蹲下身看著哭得抽噎的萬小寶。孩子才四歲多點,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小臉凍得發青,驚恐地看著他。王大成伸出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孩子的頭,又怕嚇著他,最終只是笨拙地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
“小寶,記住你爹,”他聲音放低了些,卻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量,“他是條漢子!是為了咱休寧城死的!往后,有伯伯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萬小寶似懂非懂,只是抽噎著,小手緊緊抓著姑媽的衣襟。
啞叔就是這時候出現在門口的。
他沒進來,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門框透進來的光,懷里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袁惠。
他沉默地看著屋里的景象,目光在王大成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門板上,最后落在萬小寶那張驚惶的小臉上。
袁惠從他懷里探出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哭泣的小哥哥。
啞叔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走進來,把懷里抱著的一個粗布小包裹放在冰冷的灶臺上。
然后他轉身出去,不一會兒,抱來了一小捆還算干燥的柴禾,又提來一個瓦罐。
他蹲在冰冷的灶膛前,動作有些生疏地生火。火石擦了幾下才冒出火星,引燃了干草,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漸漸驅散了屋子里的陰寒和絕望。
瓦罐里煮的是糙米粥,米香混著柴火氣慢慢彌漫開來。啞叔盛了一碗,吹了吹,遞給小寶姑媽,示意她喂給萬小寶。
又盛了小半碗,自己小心地吹涼了,一點點喂給懷里的袁惠。
王大成靠墻站著,看著啞叔沉默卻有力的動作,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棱角分明卻刻滿風霜的臉,看著他喂女兒時那笨拙又專注的神情。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涌上喉頭。
這個啞巴,這個來路不明、帶著一箱子古怪行李的怪人,此刻卻像根定海神針,杵在這片狼藉和絕望里。
粥的溫熱似乎安撫了萬小寶,他小口小口地吃著,哭聲漸漸止住了,只是還一抽一抽的。袁惠吃了幾口,咿咿呀呀地指著萬小寶,似乎在問什么。啞叔只是輕輕搖頭,把她抱得更緊了些。
王大成看著這一幕,心里那口憋了許久的濁氣,長長地、無聲地吐了出來。
他走到啞叔身邊,啞叔抬起頭,兩人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
沒有言語,卻仿佛交換了千言萬語。王大成重重地點了下頭,啞叔的眼神沉靜如古井,也幾不可察地點了點下頜。
火光噼啪作響,映照著兩張沉默的男人的臉,一個傷痕累累,一個滿身秘密;一個守著英雄的遺孤,一個護著飄萍般的幼女。
休寧城的風雪被暫時擋在了門外,這破敗的泥瓦房里,只有粥的暖香和一種無聲的盟誓在靜靜流淌。
萬小寶依偎在姑媽懷里,大眼睛看看這個伯伯,又看看那個啞巴叔叔,懵懂的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奇異的安穩。命運的絲線,在火光的搖曳中,悄然纏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