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塊錢,我和妻子頭頂著冬日里的寒風坐著摩托車到了縣醫院的門口。摩托車后座上的冷風在這刺骨的寒冬里,化成一根根冰冷尖銳的冰刺,那冰刺狠狠地從我的正前方向我刺過來,然后將這尖酸刻薄的冷風刺入我的身體里,血液里,我的身體麻木了。我下意識地將妻子抱得更緊了。
我下車后往地上擤了一溜青亮的鼻涕,然后鼓足勁兒把鼻腔里擤不出來的鼻涕吸進嘴里,變成一口痰,吐到醫院旁邊的柱子上,接著便是把還在摩托車上呻吟的妻子抱下車。
縣醫院有三層樓。經過一系列檢查后,醫生對我說要第二天才能知道檢查結果,于是把妻子安排在住院部二樓走廊的床位上。臨近新年,縣醫院住滿了看病的人,就連平時冷清的走廊也被塞得滿滿當當。
入夜時分,妻子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偶爾咳痰咳不出來的時候,就喝一點水。寂靜黑暗的走廊里,只有我妻子和另外幾個不知道哪個床位的人的咳嗽聲此起彼伏,在那個漆黑的夜里像是演奏一首雜亂無章的曲調。
妻子的床頭柜上擺著一碗瘦肉粥,是傍晚的時候我給她買的,此時已經涼的變成固體了。此時我的肚子也打起鼓來,我把冰涼瘦肉粥用膠袋包好,丟進垃圾桶里,我可不喜歡吃涼的。于是,我便下樓去吃牛肉粉。
在這個寒冷寂靜的深夜,一碗粉里我加了兩份牛肉,因為我喜歡吃肉。
第二天的清晨,朝霞透過窗欞落在走廊的地板上,妻子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此刻妻子還躺在走廊的床上咳嗽,醫生神色緊張地把我叫到醫生辦公室,他的手里拿著一堆白白的化驗單子,我看見醫生的表情很凝重。
醫生面色莊重的盯著我問:“你是鄭花香的哪個?”
“我是她男人。”
“你老婆得的這個病,叫做活動性肺結核,這個病的傳染性很高,治療周期比較長,你們家屬要做好準備。”
在醫生嘴里飄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腦子里突然響起了一片片的嗡嗡聲,我問:“醫生,這么說,我婆娘她真的得了那個什么肺結核嗎?”
醫生滿臉可惜地點點頭,“嗯,對的。”
我問:“治,治的好嗎?”
“積極配合,大多數病患都是能治愈的,還有……”醫生抬起手攏了攏口罩,“你們家里接觸過患者的,最好都過來做一下檢查。”
“為什么?”
醫生逐漸開始不耐煩:“我剛剛不是說了嗎,肺結核傳染率很大,你必須要做,給自己一個保障!”
我再想說什么的時候,醫生站起身來遞給我幾張單子,“要治療就得早治療,不能拖,你先去交費,然后你老婆轉隔離病房治療,你的檢查也給你開好了,現在趕緊去做。”
他說完就把我推出了醫生辦公室。在一股酒精味的籠罩下,我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口低頭看著手里的七八張白色單子,我腦海里浮現出女兒那張可愛歡樂的臉,我們已經有兩天沒回去了。
在第七天的一個微陽午后,妻子的情況得到了好轉,她現在可以少量進食了。不過,她依然不停地咳嗽。妻子住的隔離病房就她一個人,里面有兩張床,另一張是空的。我得了醫生的命令,不能太靠近病房,我的檢查結果是陰性,沒有被感染到肺結核。
在妻子住院期間,為了讓她不害怕自己一個人,我晚上就蜷縮在隔離病房門口的長木板凳上睡覺。那凳子又冰又冷又硬,實在太不舒服了,可是沒辦法,我沒有醫生的允許,不能隨便進去和我的妻子說話。我只能透過病房門上一個長方形玻璃窗看妻子,在玻璃窗的另一面,妻子面色好轉了很多。她的咳嗽也沒有那么頻繁了,她馬上就會好了,我在心里沾沾自喜。
這天,好幾個醫生到妻子的病房里查房,他們的白大褂外又套了一層綠色的前套大褂。幾個醫生和幾個護士們一進去,瞬間把狹小的屋子擠的水泄不通,在他們的一陣高談闊論之后,他們出來了。一疊新的檢查單和藥費單又出現在我的手上。望著手里那隨著時間逐漸加厚的單據,我問其中一個醫生,“醫生,我婆娘的病要好了嗎?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去?”
一個自稱是主任的老醫生對我說::“小伙子。還早的很咧,你婆娘目前這個情況只是暫時穩定了,要想治好,沒有個大半年是不行的,你們還得積極配合治療。”
他說著說著就瞧見了我手里的那疊單據,他忙催促道:“行了,你趕緊交費去吧,等下你婆娘還要用藥的,別耽誤了。”
他丟下這么一句話,一群人就這么踩著走廊上的晚霞齊溜溜地走了。
在這短短的十天里,檢查費、床位費、藥費、治療費每天都在交錢,小到幾毛錢,大到一百多,我身上出門時帶的三百多塊錢早就用干凈了。口袋里最后的錢,昨天給妻子買了個床上用的便盆就沒了。
現在只有叫家里拿錢出來才行了。我去借護士站的電話打到村長家,村長叫來了我母親,我讓她把家里的存折帶到縣城里來。母親在電話那頭“嗯”了一聲以后就掛了,沒有多問什么。
后來,我聽到村里人說,那天母親從村長家接完我的電話以后,飯都沒吃就回家拿了存折,再用背篼背著一芬就往鎮上走去了。她什么也沒問,而我也什么都還沒說,她便明白了我的意思,這就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