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一改往日的歡脫,到了醫院以后沒哭沒鬧,只是在我母親把她從背兜中抱起來往玻璃窗里面看去的時候,她圓碌碌的黑亮眼睛就直直地盯著病床上的妻子,用那只指縫里全是黑泥的小黑手指了指床上的妻子,再轉頭看了看她奶奶,嘴里小小聲地喊著媽媽。
母親當時看著這一幕,她的瞬間鼻頭酸了,眼睛不自覺朦朧著濕潤。她把女兒放下地,讓她自己在走廊上走著玩。母親手里拿著剛剛護士路過順便給她的繳費單,她顫抖著身子捂著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下了地得到自由的女兒沒有到處亂跑亂跳,她仰起頭看著奶奶哭,她也跟著癟著嘴巴,然后她爬上長椅直直地端坐著身子,不一會兒兩顆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臉上滑落到灰黑色的衣服上。
那時我取完錢回來,看到老的在哭小的也在哭,不禁有點生氣,我壓低聲音小聲吼道:“搞什么,她又沒有怎么樣,哭什么!”
母親抬起手胡亂地抹掉臉上的淚珠,“新武,你說花香能不能治好?。楷F在花了多少錢?什么時候能出院?”
我預感到母親這個時候絕對不是因為心疼媳婦而落淚,她見過太多家庭因為治病把一個家拖垮的事了,她害怕妻子也會走上這條路。
面對這連珠炮一般的問題,本就有點生氣的我更加心煩意亂。除了家里那十七頭豬和十畝地以外,我就只有兩千多的存款,剛剛去銀行取了五百塊,要按正常來說,這五百是可以支撐我們一家四口這一年的生活,而要賺回這五百塊也需要一年多的時間。誰都不知道我取這五百塊的時候,心里有多糾結,這可是辛辛苦苦這么多年才攢下來的老本。
我在心中糾結一番后,腦子里只閃出一個念頭,那就是,人命關天!
我把一芬抱起來,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幾張零錢對母親說:“媽,這有點零錢,一芬和我在這里,你先回去,屋里的活沒有人不行?!?p> 母親吸了吸鼻子收下了錢,她把繳費單給我后,再轉頭瞧了瞧病房里的妻子,對我點點頭,就離開了。這個家自從我父親走后就一直是我在維持,所以家里一切大小事都是由我做主,母親知道此時我在想什么,也就沒多勸阻,背起背兜對我說:“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打電話回來。”
三個月后的一個春天里,妻子的病情基本穩定,醫生告訴我,妻子此前的治療情況很不錯,只要配合使用抗結核藥物,一般最快六個月至九個月可以基本痊愈。但前幾天的一次檢查中,醫生發現妻子所感染的結核分枝桿菌出現了耐藥性,并且還是多重耐藥性,出現這種情況,就必須得要聯合用好幾種抗結核藥物治療。
出現這種情況,治療的周期就會變長,具體多長,還得看聯合用藥的治療效果,這意味著我又得拿著存折去取錢。
短短三個月,妻子的治療費就花了將近一千塊錢,可這有什么辦法?都到這份上了,那就更不應該放棄治療,我就這么想著,便不知不覺地在銀行門口抽完了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煙。在三月開春的陽光照耀下,我和一芬踏進那個熟悉的銀行取了一千塊錢。
妻子住院以后每日的生活就是吃藥,吃飯和睡覺,她能活動的范圍只有那個隔離病房狹小的房間,每天都會有人按時按點來督促她吃藥和做治療。
一個月以前,隔壁床也搬來一個結核病的王阿姨,她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聊,家長里短的。王阿姨看著玻璃窗外的我每天都在門外守著妻子,她總是用一臉羨慕之色與妻子說話。因為她四個兒子除了輪流出醫藥費,沒有一個來看她,她的老伴早幾年也走了,她總是對妻子重復一句話:“你眼光真好,找了個好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妻子當初是被她母親用掃把棍子打著罵著讓她嫁給我的,在擺結婚酒之前,我和她甚至都沒見過面。妻子想起她母親曾說過,女人到了時候,就該去嫁人生孩子。她曾一度以為,這個世界的女人都應該是生下來就得被嫁出去給別人生孩子的。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嫁的家庭還算不錯,日子過得也還可以。
妻子說她每次看到我在病房外面徘徊的影子,本是有些隱隱不安的心瞬間就覺得很踏實。她明白自己這個病肯定是要花很多錢的,因為她感覺到了。她從小在村里看到這種事情太多了,如果家里的女人要花大價錢治病,村里大多數男人都不會舍得去救那個女人,因為他們秉持著同一個觀念——女人沒了?簡單!再換一個。
如今眼前這個男人沒有因為不舍得花錢而把她扔下不管,她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就是個好男人,自己沒有嫁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