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甘的殯儀館簡直破舊的不像樣子。
它位于一座小山底下,一棟二層的水泥房是辦公室和買賣香紙的地方。旁邊還有一片空地和一頂大鐵棚,大鐵棚下就是停尸房和焚化房。
帶我們去殯儀館的是舅舅,他是母親的第三個哥哥。不過不知為何,我很少見他們來往,所以對這個舅舅印象不深。據他所說,昨天是他把父親背來殯儀館的,母親被嚇得暈了過去,工地上的人沒有人愿意碰死人。舅舅的工作場所也在這附近,他接到電話后立刻丟掉了手中的活計,趕到現場,警察也取完了證,他就把父親一把背到了最近的殯儀館。
殯儀館的一位負責人大叔讓我們幾個在空地上等著,說把父親推出來給我們看看。說完,那位大叔推起旁邊一輛銹跡斑斑的推車床往鐵棚下一個房間走去。大叔開門的瞬間,雖然隔著五六米遠,還是能感覺到一股透骨的涼氣襲來,還夾雜著冰塊的味道。
不一會兒,只聽房間里“咚”的一聲,推車床的輪子聲開始滾動,父親正向我們靠近。大叔把父親推了過來,停在了屋檐有些虛弱的陰影下,他面色悲傷的說:“今天沒有什么太陽,可以給你們看五分鐘,別太難過。”
大叔說什么,我已經聽不清楚了,我看著被撞的變了樣的父親,心里是那么的難過。眼淚滾燙的像巖漿從我眼里涌出,我努力快速的眨眼睛,我不想讓眼睛變得朦朧模糊,我要看清楚他的樣子,我要清楚的把他最后的樣子記下來。
他的右眼眼珠凸了出來,睫毛被血痂粘住,從眼睛縫里還若隱若現能看到小半個眼珠。鼻孔里也被血痂填滿,上頜的整排牙齒被撞的突了出來,門牙完全抵到了下巴。頭發里全是黑色的機油,不僅是頭發里,還有大半張臉上,手上,腿上。他只有右腳上還套著一只黑色的水膠鞋,左腳上全是紅泥和機油。
我顫抖著身子伸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掌,他穿著幾年前我不要的爛襯衫,雖然是長袖,可是在這十二月份冬天,也太過于單薄。下身穿的是母親的印花加棉打底褲,外面套了一條破舊的西裝褲。
我父親這一生都在為了我們能更好的生活而奮斗,他還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怎么能走呢?無數個疑問在我心里掙扎,我還沒,我還沒好好的孝敬他,他就這樣走了……
在這么破爛的地方,以這種方式走了,我的父親太苦了。
與父親告別以后,我們回到了衛生所。舅舅告訴我要把母親叫醒,工地上還有一大票人等著她。
我走到母親床邊,靠近母親的耳邊對她說:“媽,起來了,爸爸走了,我們還要過日子,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您做呢。”
我的母親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在這個困難的時候,她站起來了。
父親去世的那幾天里,村里的親戚幾乎都來了。母親向施工方要賠償金,對方只肯賠二十萬,家里還有兩個讀書的小孩兒,毫無疑問這是不夠的。
在這個時候,不知是誰聯系了張強,張強出面了,他和施工方吃了一頓飯,對方不知怎么就答應賠償八十萬。拿到錢的那個晚上,鄭花香給張強包了一封大紅包,張強并沒有收,只是說一句:都是一條村的,幫幫忙無所謂。
我挺討厭張強的,可能是從小到大父親母親在我耳邊灌輸,這個人如何如何有錢,我們都比他窮最好不要去招惹他的這種想法,令我感覺他尊我卑,我永遠都要抬頭仰望這個人。
這種想法很可怕,可是卻是父母親教會我的。
當父親被推進焚化爐以后,爐子上方的一陣青煙升起,那陣青煙在藍天下是那么的亮眼…他就這么到天堂去了。
事情終于告一段落,我們將父親的骨灰裝進一個精致的棺材樣的骨灰盒子里,然后買了個黑色的背包裝它,崤宇把他抱在懷里,我在旁邊為父親打著一把黑傘。
其實換個方向來想,父親辛苦了大半輩子,他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希望父親下輩子一定要在一個好家庭出生。
驅車十幾個小時,回到了南寨村。離家里還有四五百米遠的時候,根據雙平的指示,我們應該下車步行把父親叫回家。
崤宇背著黑色的背包,里面是父親的骨灰罐,我在旁邊為父親撐起黑傘,我們用盡全身力氣叫著:“爸爸,回家了。爸爸,回家了。爸爸,回家了。”
家門口的空地上,遮雨布,桌椅板凳和靈堂都準備好了。我們把父親的骨灰盒拿出來,放在靈堂上,一位年紀挺大的“仙人”為他做法。
我就進屋去休息了,屁股剛一坐下來,雙平就扭著兩半大屁股走了進來,安慰完了母親以后就跑過來對我說:“一芬啊,爸爸走了你要堅強,可不能太傷心,這個家以后都要靠你了,你看你弟弟妹妹還那么小,你是老大,以后要多擔待他們兩個,知道沒有!”
我有氣無力的點點頭,雙平見我沒怎么理她,哼哼唧唧了幾句就扭著屁股出門操持別的去了。此后還有好幾個人排著隊過來對我講類似的話,我都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他們。
晚上,定做好的紅棺材到了。“仙人”對著紅棺材一頓做法,對著那口空棺材又唱又跳,在我看來像極了耍猴戲。他跳完以后,又召集我們姐弟三個過去,我們穿上了喪衣,帶著白色的喪帽,“仙人”對我們發出指令,讓我們跪著圍著棺材走三圈,然后做一些奇怪的動作。
不是我不尊重各地方的風俗文化,我只是不想對沒有科學依據的事情做出反應,我們做這些事是給父親看,還是安慰在場的活人呢?
崤宇乖乖的低著頭跪完了三圈,我就跪在棺材尾不動,周圍開始響起了異樣的聲音。
“你看這家姑娘,爸爸死了,眼淚都沒有,還好她不是我家姑娘,要不然早就被我打死了。”
“就是啊,我都沒見過那家姑娘像這樣子的,都二十幾了,還這么不聽話的。”
“是啊…好沒有良心誒…”
我從鼻子里冷哼一聲,這些人真好笑。我極度難過的時候,她們叫我別傷心別難過,要堅強,要勇敢。當我克制難過的時候,她們又在研究我為什么沒有眼淚。什么時候,眼淚是傷心的象征了?
崤宇過來拽我,“姐姐,我知道你不信這些東西,可是別人要看,你就要做給他們看,給媽媽一點面子。”
聽了崤宇的話,我在心里暗罵我自己不成熟,思想覺悟還不如一個高中生,于是跟著“大仙”的指示跳完了那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