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灰暗的暮色之中,我依稀感到自己的軀體站了起來,離開我的目光兀自走向門外,我走時整個世界都看不到我的腳步聲。我穿過了山野棘林,終于在那場無精打采的大雨來臨之前到達了一個破木房子前。用家徒四壁來比喻我面前所見的這個場景是再合適不過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這里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地方。前方有一扇虛掩著的木門,看樣子像是里屋。
小心翼翼地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房子中央是一口磨盤,那口磨盤像尸體一樣紋絲不動,然后我注意到了磨盤中間那個驚悚的洞,洞眼的那一面是無盡的鮮紅色。窗外的雷聲幻化成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有幾滴尖銳的雨點滴在我的臉上,十分陰冷。閃電降臨的瞬間,萬物通明如白晝,在這短促的時間里,所有此起彼伏的聲音都在這時戛然而止。駭人的雨夜使得磨盤洞中那抹鮮紅瑟瑟發抖。接下去的時間里,周遭變得寂靜無聲,似乎一切事物都消散在夢中,這是一場似真似假的夢。
在一個晨光喚醒萬物的時刻,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去父親的墳頭邊祭拜,微風吹起了墳邊的野草,晃來晃去的影子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在公交車上高大的身影……那么高大的一個人,此刻卻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墳堆。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脫離殘酷的現實和腐爛的人生,那是一場永無盡頭的長眠。
三個月以后,當我再次回到小鎮的家中時,我驚奇的發現家中有關于父親的記憶全都沒有了。父親帶著我們在這個家生活了將近十幾年,現在,就這么短短的一段時間,一點蹤跡也不剩下了,仿佛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我望向在廚房忙碌的母親,從她和她男友麻利的洗刷動作看起來,我開始相信她曾經有過一位丈夫,只不過在很久之前死去了。
后來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參加了一場白事席,白事的主人叫做:陳力。
那天我坐在離棺材最近的位置,完全是無法解釋般的,我覺得面前這副棺材有些大了,以主人家的那副身軀再短一半兒也足矣。此刻的嗩吶聲使我的心情復雜又美妙。我所在的這一桌終于坐滿了八個人。臨時跑堂們嫻熟的鋪上紅色的一次性塑料桌布,然后在桌子上放上一包紙巾,兩瓶酒。再接下來的流程就是坐等上菜。
我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注視著身前這抹鮮艷的紅色桌布,這張輕薄的紅色桌布隨著微風不停地在我面前擺動,似乎是向我袒露著一樁刻骨銘心的往事,我突然感到那是一樁不久前發生的事,那個五十多歲男人的聲音依舊還在耳邊回響。那不是一樁往事,而是每個黑夜里都會在記憶里重復的情景。我落入了一場悲愁恐懼的沉思中,那混濁的往事如煙般彌漫而來……
此刻,我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日光如毒的午后,風吹起來一片蘆葦的浪濤。那時候我和任憶錦還是兩個小女孩兒。那片蘆葦蕩是我們最近才找到的“秘密基地”。因為那里沒有人出沒,我們可以盡情的在那片金黃色的波濤中暢游。等到我們兩個人都玩的滿頭大汗的時候,我們紅著臉喘著氣直接躺在了蘆葦蕩最隱秘的地方——整片蘆葦蕩的中心。當我們躺下的時候,耳邊盡是微風吹過蘆葦蕩的“刷刷”聲。那時候的天空像像一片藍色的海洋,一朵一朵形狀各異的白云在空中緩慢行走,陽光隨心所欲地灑在我們的臉頰上。
那時候一個身影像一朵烏云似的遮擋住了我們眼前的大片天空。那個身影是我這一生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陳力是隔壁花溪村的一個光棍。五十多歲了,家中就剩他一個,還沒找著媳婦,主要是因為他長得丑,人又懶,在水資源充足的情況下一年到頭洗不了兩次澡。他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他一年就兩身衣服。天熱時,一件暗紅色黑領汗衫加一條破洞西褲,天冷時,就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加件黑色的棉服,那棉服是他在村里的垃圾窩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陳力平時不干活,他家也有地,只不過他從來不管。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村里瞎溜達,偶爾趁沒人的時候偷別人地里的菜回去煮著吃,又或者去別人家蹭飯吃,他的日子就這么日復一日的有一遭沒一遭的過著。
陳力從那條破爛的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裝的是不久以前村上紅事的喜糖。他蹲下身子靠近我們,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里夾著詭異的笑問我們:“兩個漂亮小妹妹,你們要不要吃糖啊?叔叔這里有糖吃~”
他用另一只骯臟污穢的手慢慢地解開那個紅色塑料袋子,從袋子里摸出幾顆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喜糖。
我和任憶錦拿過他手中的糖,在那個明媚的午后陽光下,我們對他說“謝謝叔叔。”
當他不緊不慢地收好那個十分褶皺的紅色塑料袋后,他的眼睛因為欲望而向我們兩個閃爍著貪婪的目光。他僅用一只手便輕而易舉地鉗制住我們的手腕。我意識到不對勁了,拼了命的想掙脫,所以我在陽光下大聲呼喊,可回應我的只有蕭蕭的風聲。只有蘆葦蕩里的波濤聽到了我的呼喊聲。我的呼喊聲是那么孤注無力,像一葉扁舟被雷電夜里的風浪所吞沒般。
陳力兇狠地指著我們的鼻子說:“誰再敢大聲喊叫,我就殺了你們的家人!”
然后我們停止了喊叫,為了我們的家人。接下來,在那個如海洋般天空的陰沉的陽光下,陳力脫下了褲子,披上了人皮。
美妙絕倫的嗩吶聲停下來的時候,桌上的菜也上齊了,桌邊的紅色塑料袋也停止了擺動。
“欸,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光棍死的時候有多搞笑,被一口大大的磨盤砸了自己,就這么活活的給疼死了,死了三個月才被人發現呢!”
“是嘛!不過奇怪欸,他和隔壁南寨村那雙平一沒親二沒戚的,雙平怎么來給他辦白事呢?”
“你傻啊!我早就聽說陳力的地和房子都歸雙平了!”
“哦~難怪有人給這老光棍收尸啊……對了,那個瘋婆娘呢?”
“被賣到鎮上林麻子家了~”
我轉頭望向那副長長的棺材,隨著喜慶的鞭炮聲響起,那天的紅色塑料袋與混濁不堪的記憶,在今后的記憶里如焚化爐里的青煙一般消散了。
時間可以淡忘很多回憶,父親去世那悲痛的記憶在我腦海里被時間淡化,但卻不會被遺忘。不知不覺,父親走了三年。我時常會在某個深夜想起他躺在那張破舊的鐵銹推床上的樣子,在時間里,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如果他轉世,現在都三歲了吧?他一定被疼愛他的爸爸媽媽牽著手學走路,摔倒了會有心疼的爺爺奶奶過來俯身安慰。他只要一伸手就會有好多玩具出現在他面前,一張嘴就會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讓他挑選。他可以肆意地表達自己的情緒,長大以后也有更好的路……
時間也會讓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在無邊的歲月中,在心里的某個角落被一遍一遍清晰地循環播放,直至某一天更新……
當我偶遇到林木的時候,是在菜市場的垃圾填埋堆里。他從頭到腳是一身犀利的裝扮,此刻正撅著屁股在一堆冒煙的垃圾堆里尋找食物。這個菜市場離我就兩公里的距離,他臉上早已沒有了初中時那般囂張帥氣的模樣,更多的是生活的窘迫。他的身材也隨著面前的垃圾堆一般走樣。當他在那堆垃圾里所求無果時,他轉過身來看到了我,在沉默了一會兒以后,他咧著嘴對我笑了。他的笑容里夾雜著食物殘渣。一個初中生騎著一輛女士摩托車從他身旁過時,他被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嚇得蹲下了身子,顫抖的雙手拼死護住了頭。我想,我應該知道了他為何變成今日這般模樣,許是善惡到頭終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