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滋啦~”
剛剛結束對炮擊結果的匯報,遠山艦的首席領航員莉莉安特·茉莉,便回到了閉眼專注帶來的熟悉的黑暗中,親自監聽起通訊攔截器的偵測回報。與此同時,她熟練地伸出右手在控制臺上不斷調試,讓電子戰儀器向深空不斷發射不同波形的探測波。
在高級人工智能被和平議會禁用的共和國,不僅需要精密操作、道德判斷的工種被委任于人,以安全、保密為上的軍用器械更是要求操作員手動大部分工具。好在雖然現代機械經過數十年的重新設計,已經盡量在不違反禁令的情況下,簡化、人性化其操作,使受過訓練的一般軍人都能在戰時毫無障礙地使用大部分器械,更遑論各方面的專業軍人了。
“這里是指揮部……約翰尼小隊……”
不知過了多久,莉莉安特的靜神忽然一震,因為她的嵌入式耳機中那些毫無意義的白噪音、電流聲戛然而止,轉而響起了一個陌生但清晰的人聲。她趕忙鎖定了這個波段,與此同時,卻聽那聲音繼續說道:“……有序……撤退!灰色馬上就到!”“灰色馬上就到?”
莉莉安特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她身后略高于地板的指揮臺上,一個黑發卻碧眼的男子卻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向艦橋高呼道:“灰色!是魏恪!我們的計劃奏效了,他們叫來了那個魏德羅利亞!”
“‘搶功’,看來某個沒頭銜的軍官仍保留著當特務的陋習,”被搶了臺詞的莉莉安特一邊皺眉,一邊想道。
“魏德羅利亞?”這句話即使是經過了翻譯也仍是溫格爾語的原音,使莫蘭有些對這個稱呼有些好奇。但他并沒有在當時表現出來,而是果斷且干練地聯通了掌舵的船員長阿羅:“引擎全開,升起能量護罩!”
說時遲那時快,莫蘭話音未落,一個領航員便將一份雷達圖推到了莉莉安特面前,這回首席領航員絕不會再失誤,她當即將報告轉送到了莫蘭的頻道上,并同時匯報道:“左舷外三星里處發現三艘不明船只,推測是敵艦!”
“三星里,”莫蘭摸著下巴迅速開始了默算。
溫格爾人的天文單位,一般以首都星約舒利昂所處的恒星系的總直徑為準的,其中最常用的“星里”就等于這一直徑的四倍,約為地球的10光年。三星里,就大約是三十光年。然而,這點距離對于依靠純能量引擎驅動的飛船來說,不過是短短幾分鐘的距離罷了。
“老大!”阿羅的聲音從通訊中傳來:“打還是走?這可能是我艦脫離戰斗的最后機會了!”
“等等,”莫蘭忽然猶豫了,并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將自己拖入了沉思當中。“要不先撤?求財的海盜們應該會先撲向星系里毫無防備的各個空間站,到那時我們就可以反戈一擊……”莫蘭想到這里,直覺得嘴唇有些發干,下意識地抓了抓扶手,卻正好打開了戰艦的星圖定位功能。
這時,看著星圖上那幾個渾圓的金色斑點,莫蘭才想起來一件事——他們正處于一個用作社區的居住星系內,背后的行星不僅是軍隊的駐地,它的遠地軌道上還飄蕩著數十個幾乎沒有設防的社區空間站,上頭住著數萬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他們以及他們的財富,方才是海盜會出現在這個星系的根本原因。當是時,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在莫蘭的腦海中響起——“以民為餌,那你還能去譴責那些為了斬獲魏恪的功勞而擅離職守的同僚嗎?”這一刻,莫蘭感到額頭上滲出了無數汗珠,下意識地伸手要將它擦去。
不過,這個動作似乎被他身后的葉哲生敏銳地捕捉到了,艦長的耳畔立刻傳來這副手的提醒:“魏恪匪幫只從補給隊中搶了一艘軍艦,剩下的應該都是他參與兵變時就坐上的老船。”莫蘭此時仍沉默不語,只聽著葉哲生繼續說道:“倘若如此,他們的射擊精度、校準能力一定會受到電子元件老化的影響。加上我設計的校準算法,我艦主炮的有效射距絕對可以在他們開火之前先發制人。”
“這樣最好!”在葉哲生詫異的注視下,莫蘭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來,高聲道:“給我打!”
“是!”葉哲生瞪圓的一雙眸子用力地張了張,但驚訝之余仍不忘手上的操作。緊接著,他透過通訊對武裝組的頻道喊道:“刪除參數,結束佯攻!重復,結束佯攻!主炮恢復校準,這次不是恫嚇,我們要正中靶心!”
鎖定敵影、增刪預判差值、校準炮口,配合葉哲生設計的新式算法,這在軍艦級的電腦中不過是轉瞬間的事情。在一個幾乎微不可察的時間段內,另一道暗金色的擦痕就如同一條射線,在無限宇宙中延展開去,打入肉眼視距的盡頭。
幾乎同時,在遠處高速行進的海盜戰艦上,代表著純能量包裹和超光速移動的金色光輝自顯示屏上透入室內,裹著艦橋上的一切,顯得這里的人和物無不穿金帶銀、不可一世。正在這時,魏恪的舵手安東尼卻在緊張地高喊道:“檢測道能量涌流!敵艦炮……”他的話剛說到中途,一陣劇烈地震動就傳遍了整個艦橋,使之陷入一陣混亂當中。
然而,在東倒西歪的人群和視訊系統上出現的雪花點中,一個表情嚴肅并將半張臉藏在胡須之下的男人始終抓著面前的欄桿,保持著他站在艦橋正后方一處高臺上的身姿屹立不倒。這樣身居高位、俯瞰眾生的高臺,是在推出多功能指揮椅前,溫格爾軍艦的標準設計。看來果不出葉哲生所料,魏恪他們主要的艦只都是老式的艦艇,性能上恐怕不及正規軍一方。這個男人就是魏恪,又被追捕他的溫格爾人官兵稱作:“魏德羅利亞”——魏恪家鄉土語中“怪物”一詞的音譯。
“能量包裹受損,空間密封即將失效!長官,我們必須迫降!”魏恪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年輕的面容,那是新近替補的首席領航員。魏恪認得此人的臉,但卻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不過這并不會妨礙他對這個建議的判斷,因為在這一刻,不僅是這個領航員,艦橋上的所有人,乃至他自起兵受挫至今,麾下所剩無幾的部眾都在等待“魏德羅利亞”的指示。
好在魏恪對此早有準備:“全艦、全軍急剎車!”面對著通訊器的話筒和艦橋上的眾人,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準備釋放誘餌艦!我們要以常規引擎抵近敵方!”魏恪一聲令下,他的軍隊當即行動起來。很快,金色的光輝從顯示屏上退下,黑暗而真實的宇宙又展現在魏恪眼前。緊接著,魏恪戰艦得尾部打開一個不大不小的閘口,閘門升起的同時,船艙中滾出一坨坨尾部插上了推進器的石頭來。
“點火。”領航員中,一個帶著四角星肩章的人發號施令。他的話音未落,那些石頭上的推進器便幾乎同時點燃,推動著這些堅硬的石塊,將他們化作能夠自由移動的流行,以比戰艦快得多的速度轉向而往魏恪的正前方飛去。這些“流星”的作用幾乎立刻就顯現出來——就在這一刻,于“遠山艦”上,各式雷達都開始大喊大叫,吵得薇薇安特等領航員不得安寧:“艦長!敵影驟增了一倍!”
薇薇安特此時已經連續收到了十幾個監測報告,緊張和忙碌使她的秀發滿是粘稠的汗液,顯得狼狽不堪。“知道了,”噩耗傳來,卻看莫蘭面色一沉、眼簾一瞇,反問道:“可知敵艦規模?”
“這……”年輕的領航員首席臉頰一僵,忽然理解了她的上司,趕忙扒拉出一份數據,回答道:“新增的敵艦俱是小型艇,但引擎的功率卻異常得大!”
莫蘭一拍扶手,當機立斷道:“是誘導彈!瞄準能量反應最密集的區域!”
葉哲生卻回答道:“不行,他的餌彈已經完全蓋住了母艦的讀數!”
“總有差值的!”莫蘭怒目圓睜,瞪著他的副手道:“你不是說新算法絕對不會出錯嗎?”
面對莫蘭的質問,葉哲生只能咬緊牙關,在鍵盤上瘋狂地調試起來。
與此同時,掌舵的阿羅像是還嗅不到空氣中的緊張一般,頭也不回地對艦橋上的人通報道:“十分鐘!我們只有十分鐘了!”船員長話音未落,莉莉安特的聲音卻忽然響起:“餌彈的速度很慢!敵艦約八分鐘后就會和餌彈脫節!”
“八分鐘后!莫蘭!屆時我保證能夠一擊必中!”葉哲生抓住了這個機會,雙目瞪得渾圓直視莫蘭,顯得他好像信心百倍。
“不,”莫蘭吐字清晰,態度果斷,并立刻轉過身去不再看這個男人。接下來,在葉哲生的錯愕與莉莉安特的滿面紅光的微笑里,莫蘭用斬釘截鐵地語氣公布了他的決定:“聽我號令,過載加速預備,目標——敵艦隊正中!”
“什么?”莉莉安特笑容頓時僵住了,并從數據和報表的擁簇中抬起頭來:“艦長!這是自殺!”
“引擎已經預備,”與莉莉安特的質疑聲同時傳來的,卻是通訊那頭的一位工程師響亮的應答聲。
“加速準備。”阿羅的聲音也毫無波動,像是一具沉悶的機械。
“我反對!”莉莉安特仍固執地摘下了她的耳麥,轉而面對著莫蘭大聲抗議道:“艦長!純能量包裹之間的碰撞太可怕了,遠山艦絕對承受不住!”
“他們不可能在加速中打開船艙,放出餌機意味著他們已經脫離了加速!”葉哲生此時已經從錯愕中緩過神來,立刻為他的艦長辯解道。
“葉長官,不是只有加速的時候才能開啟包裹!”莉莉安特針鋒相對地駁道:“你怎么確定他們沒有開啟包裹作為船體的護盾?”
“下士,你想造反嗎?”葉哲生語調忽然變得向極地一樣寒冷,莫蘭知道,這大概是這位“素質優良”的前特務動了真火。
“領航員!”現在可是分秒必爭的時候,莫蘭并無心情聽這兩人的意氣之爭:“服從命令。”然而,緊接著,這位艦長卻深吸了一口氣,對領航員,以及在這一刻或明或暗地將質疑、恐懼的目光投向自己的那些人,以及通訊頻道上的全體艦兵淡然地說道:“我是你們的艦長,莫蘭。我保證,我們一定能活下來。”莉莉安特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將艦艏鎖定在了那個可怕的方向。
幾乎同時,鬢角斑白的阿羅啟動了加速引擎,并用極小的聲音嘟囔道:“真是一模一樣。”當是時,在離此處不遠的白寒星遠地軌道上,一個建立在空間站的民用船塢中,一個滿身油污的孩子正坐在轟隆作響的機器上享受身為童工難得的休息——午飯時間。
只看他手中捧著一個涂滿各色顏料,像是被彩虹包裹的粥碗,并用憧憬的目光透過廠房和空間站的鋼化玻璃天花板,仰望群星。一如平日,這位受雇的童工唑著稀粥,望著宇宙,喃喃道:“要是每天有三十小時就好了,這樣我的工時就能延長三個小時,就能為媽媽賺更多錢,買新的義肢,還能幫她打賞主播……”
“那是什么?”就在這時,星點之間的突然出現的異變勾起了他的興趣:“那是流星嗎?還是……”這個孩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子里頓時閃爍起恒星的光芒:“彩虹般的流星?那是共和國的戰艦!我看到了戰艦!爸爸要回來了……哇!”只消一秒,這個倒霉孩子臉上的喜悅就消失了——因為他在喜悅中的手舞足蹈,讓他打翻了今天的午飯。遠處,一個監工樣的胖女人被響聲驚動,目光全息屏幕上蹦蹦跳跳的主播處移開,并有些煩悶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不!”孩子慌張地擺手道:“沒事!沒事!”但那胖女人并沒有停下,而是邁著腳步徐徐靠近。在監工起身的同時,船塢內的許多工人都悄悄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在她身后偷偷探出自己幼小的腦袋。只聽這個女人一邊走,一邊磨著牙,右側義腿的液壓關節發出老化帶來的呻吟。
“你可知道?工廠的地面上不能留下飯菜?”
“是的!”一下接著一下,孩子驚恐地磕起頭來:“我這就去擦掉,不要把我放回試管里去!”
“最好!”得到這樣的保證,女人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同時暗自嘟囔著匪夷所思的話:“看來下一次,得進些貴點的試管嬰兒……”
此時,在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天頂上,璀璨的放射自一道彩虹和一顆光點中綻放。遠遠望去,在永恒且深廣的宇宙中,那點光暈孤零零的,仿佛一支在聚光燈外跳起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