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大雪初霽,風停云收,天邊泛起紅霞。
師徒二人交談完畢,才想起外面還有個人。
藺風抬眼往外看,第一眼沒瞧見人,還以為他已經走了,定睛一看,才發現趙凜暈倒在地。
她心跳漏了一拍,快步踏出門去,俯下身查看。
趙凜身上落滿了雪,渾身冰涼,面容慘白,唇色烏青,看得藺風心驚。
她伸指去探,好在還有呼吸。
跟出來的牧愁也怔愣了,聲音發澀:“這孩子,怎么這么死心眼?!?p> 藺風沒心思評判趙凜,抬起他的一只胳膊,想要拉他起來,才發覺趙凜看著清瘦,實際上卻精壯結實,她抬頭叫道:“師父,過來搭把手,把他抬進去。”
“來了來了。”
藺風怎么也沒想到,趙凜居然真的在風雪中坐了大半天,把自己折騰成了冰塊。
她一時心情有些復雜。
牧愁放下搭脈的手,松了口氣:“沒事,只是受了凍,暈過去了。”
他雖然不想與趙凜打交道,但更不想趙凜在他這里出事。
“沒事就好?!?p> “不過,他夜里可能會發熱,這孩子,在雪地里待太久了,若不是他身強體健……”
牧愁話只說了一半,便悵然地嘆了一聲。
外邊天寒地凍,又下著那么大的雪,尋常人根本捱不住。
藺風詫異地看了一眼牧愁,心下了然。看來,等趙凜醒過來,就能如愿與牧愁一敘了。
只是不知,他是真心為之,還是有意籌謀,若真是一出苦肉計,未免也太過冒險。
所幸牧愁只是面冷心熱,倘若他真是一個冷血無情之人,趙凜豈不是要把命交代在紅錦山。
牧愁拉著她來到廚屋,讓她打下手幫忙點起灶火來,嘴里念念有詞:“還得多燒幾鍋熱水,晚上他發了熱,可有的折騰?!?p> 藺風往灶里添著柴火,火星子噼啪亂竄,她低聲問:“師父,趙凜是個怎樣的人?”
牧愁往鍋里倒水的動作頓了頓,漫不經心道:“你跟他熟一點,你問我?”
藺風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師父這話著實沒道理,她也就比師父早認識趙凜幾天而已,相熟,那是沒有的事。
趙凜平日里好像總是在笑,可她并不覺得,一個死里逃生,終日密謀著報仇奪權的人,會發自內心地笑。
他連真實的容貌都不敢露出來,整日戴著面具活著,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人難以分辨真偽。
雪中暈倒,是不是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灶爐里的火燒得正旺,火光映紅她的半張臉,火苗張牙舞爪地跳動,她臉上的光影也隨之躍動。
牧愁倒完水,坐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大鐵鍋,眼皮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下耷拉。
藺風見狀,輕聲道:“師父,你去歇著吧,我來照顧趙凜?!?p> 牧愁困得不行,聞言也樂得輕松,打著哈欠回房了。
后半夜,趙凜果然發起熱來,用好幾床被子才捂回點溫度的身體,驟然燙得像被煮熟一般,面上也泛起潮紅。
藺風忙進忙出,用浸過熱水的錦帕敷在他額頭,熱水都換了好幾盆,他的體溫卻不見降下去。
她小時候體弱多病,常常發熱,阿娘會用毛巾為她擦拭全身。
長大之后反倒是不怎么生病了,卻總能記得幼時借病和阿娘撒嬌的場景。
思及此,她手上動作一凝,忽然有些后悔讓牧愁回去歇著了。
趙凜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站在滁西道的中心,一隊人馬緩慢向道上行來。
打頭的是兩個騎兵,在他們身后,是一個面容冷峻,騎著雪白良駒的少年。
他瞇著眼仔細瞧了瞧,哦,那是他自己。
他忽然意識到什么,想要叫喊,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但很快,兩個騎兵勒馬呼道:“有刺客,保護六皇子!”
嶙峻險峰中,忽然冒出一大批黑衣人,為首之人戴著金色鐵制面具,蓋住半張臉,只露出無甚血色的薄唇,那張唇輕輕掀動,說出冰冷的命令:“不留活口?!?p> 刀劍相交,血肉橫飛,在險道上交手,無異于在薄冰上跳躍,不斷有人被打落山崖,雙方都損傷慘重。
打到最后,滁西道上只剩下他、江羿,和金面人。
他面容肅殺,眼眸猩紅,手中的霜吟劍不斷往下淌血,只是,此戰持續太久,他體力將要耗盡,握劍的手忍不住輕微顫動。
江羿早已身受重傷,卻仍強撐著護在他身前。
金面人冷笑連連:“強弩之末,還能硬撐多久?!?p> “你來試試便知?!彼L劍一指,劍光冷然。
金面人卻仰天大笑:“我就不奉陪了,一路走好,六皇子?!?p> 話音一落,金面人便踏葉而去,與此同時,不知他觸動了什么機關,山石滾滾,傾軋而來。
緊接著,他陷入無邊的黑暗。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一雙溫熱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是誰?是曹姝嗎?
他陡然睜眼,一把握住那只纖細的手腕:“曹姝?!?p> 藺風被嚇了一跳,手里的帕子滾落在床邊,她不悅道:“你干什么?”
趙凜這才清醒過來,趕緊松手,語帶歉意:“對不住,方才做了個噩夢。”
窗外,黛藍色的天幕露出幾點曦光。
藺風將床邊的帕子扔回水盆里,淡淡道:“沒死就好。”
她沒問他做了什么噩夢,也沒問曹姝是誰。
他方才叫這個名字時,她的手差一點就要觸碰到他的臉,鬼使神差地,她想一睹他的真容。
她也注意到,他捏住她手腕時,并沒有太用力,可他眼里卻閃過了一絲殺意。
曹姝,聽起來,應是個女子。
他下手輕柔,不愿傷了她,卻又起了殺心。
如此矛盾的態度,的確令人好奇。
她原本不是一個愛管閑事之人。
也許,探索秘密也會上癮。
趙凜余光掃過藺風眼底的烏青,愣了愣。
“多謝家主照顧?!边@一聲感謝是真心的。
藺風卻不怎么領情,涼涼道:“不想惹上麻煩而已?!?p> 既然趙凜已經醒了,她也不用再待在這里,端著水盆往外走。
“牧先生他……”趙凜還有些虛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藺風沒有回頭,扔下一句:“等牧先生醒了,自會來見你?!?p> 說完,便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