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哦,不,企哀魔君,看在你我曾出同門的份上,能不能救救我,我真的好難受。”青鳶趴在暗夜大殿的地板上狼狽至極,狀如瘋癲。
她用力的抓撓著自己的皮膚,渾身上下傷痕累累,隨處可見的抓痕處有毒汁浸出,腥臭難聞。此刻的她恍若萬毒攻心,從頭皮到腳尖,她每一寸都肌膚都備受煎熬,一會兒奇癢無比,一會劇痛陣陣,身體里游竄的真氣仿佛要將她撐炸,脖子上生出的細(xì)細(xì)鱗片更讓她痛癢難忍,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即便如此,只有她知道這般身體上的痛楚卻仍然難敵她心中那苦痛酸楚萬分其一。
她一路從斂天閣徑直來到暗夜大殿上,心里想著如今自己再怎么已然入了魔道,企哀就算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定然也會念在一同抗敵的昔日情分上救她一命吧?況且他們還曾同是凌云峰的弟子?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此行卻等到了一句他的淡然得不能再淡然的回答。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青鳶你能滅了你麾下族人比翼鳥合族,就要為今日所受承擔(dān)后果。況且,我已然將那破解之法傳授與你,怎樣做,能不能得救,全在你。你來跪我,又有何用?”
企哀坐在臺上冰冷的座椅上,手中捻著一根不知那里尋來的比翼鳥族的羽毛,眼縫中擠出一絲余光,他面無表情的望著伏在地上的青鳶淡然道。
“你能助我抵御神族,我固然想救你。可這煉妖壺乃上古神器,豈非我等能擅自更改其術(shù)法威力?”
聽他此言,青鳶一怔,垂下了頭。
她知道,應(yīng)該就是這樣了,他不是不肯,只是已然將那解救之法告訴了她。
想來他并未對自己說謊,他說的那個(gè)解救之法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愿意啊……
她怔怔的看著高高在上的企哀,中了魘般低下頭來口中念念重復(fù)著兩個(gè)字,“雙修?雙修?……”她呵呵冷笑了兩聲,抬眼望著企。——她的眼中不知何時(shí)已然擎滿了淚水,再多一絲,就能讓他看見她的怯懦,這可是她萬萬不想讓他知道的事。
她青鳶怕死?不,不,她不怕死。
但是她卻努力的想活著。
唯有活著,她才能看見他——那個(gè)凌云峰上曾經(jīng)談笑風(fēng)生的他也好,還是那個(gè)暗夜大殿里冷漠決絕的他也好,她想要永遠(yuǎn)的看著他而已。
而今,竟是他讓她與他人雙修?呵呵,她覺得有些可笑。
她真真便是一個(gè)大笑話。
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是冷笑,是譏笑?他終究不知道自己愛他,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她的愛竟然已經(jīng)到了這般萬劫不復(fù)的地步,讓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只為了,他能夠看她一眼……或者,只是能在活著的無限光陰中默默的陪伴著他望著他?而僅僅是這樣卑微的愿景,她今日都要失去了。
她不甘,她不甘啊!
她起身。
世間萬物靜止一切皆好,唯有她。
她旁若無人般的默默的走出了暗夜大殿,訥訥閃爍的瞳仁不緊不徐,她已然下了決定了,此一去,徒然留下了背后那個(gè)冷面決絕的男人。
“我一定要活著。”她咬著牙對自己說,發(fā)梢?guī)椎纬块g的露水應(yīng)聲而下。
冰雪消逝,月夜不寒,她即便白了青絲,又能堪堪待誰而歸?
一思成一念,一念成一瞬,一瞬成一瞥。
火炙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青鳶了。
自她離了凌云峰承襲了鳳族女君之位,他便自己已經(jīng)暗暗下了決心,不再牽掛她,不再留戀她,不再默默守護(hù)她。這些時(shí)日以來他都在有意無意的在各種場合都避著她不見她,若不是那日他徒步飛升至了那忘川河畔,飲了那勺忘川之水便企圖輕易將她忘記之后,至此之前,二人已然許久未曾見過了。
可感情就是這樣撲朔迷離的東西,當(dāng)千萬種不再的念頭日日存在,可偏偏卻有一日終于再次見到青鳶的時(shí)候他才知道,原來那忘川之水竟全不奏效,萬語千言還抵不過她驚鴻一瞥,入骨銘心。
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她的出現(xiàn),一切都是枉然。
他今日十分開心,終是他竟收到青鳶口信,說她想要見他。當(dāng)那一只青色的丹鳥飛到凌云峰的時(shí)候,他就知道,是她,她來了,她需要自己的時(shí)候到了,他便決意丟下一切來到她的身邊。
他按照信上所言避過了凌云峰的關(guān)卡,日夜兼程趕往云坤大殿,他曾在心里設(shè)想了幾萬種二人再次相見時(shí)候的場景,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再次晤面……眼前的青鳶竟然是這番模樣。
他依稀記得第一次到凌云峰拜師之時(shí)那個(gè)趾高氣昂氣質(zhì)非凡清麗絕美的震驚四下的女子——而如今,他眼前的青鳶,雖然依舊美艷,可是眸子中的淡淡寒意,嘴角旁的絲絲血跡,都與以往判若兩人。此刻的她,單單是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氣息都令人不寒而栗,她垂眸一斂,依舊風(fēng)光無限。可她的一切都在提醒著他,她再也不是當(dāng)時(shí)那個(gè)天真可愛的女子了。
火炙看著云坤大殿一旁墻角邊那只已然死去的丹鳥——正是那只前往凌云峰傳信的那只,此刻它已然喉管被咬破,血盡而亡。而這些,青鳶仿佛沒有看見一般,她是如此的冷血絕情置若罔聞,嘴角邊還殘留著點(diǎn)點(diǎn)血斑。
她還是那個(gè)她嗎?火炙心下不由的向后急退了幾步。
“青鳶,你?”
她可是鳳族之首,怎的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族人下屬?
“他們?yōu)槲叶溃菜闶枪Φ聢A滿。”青鳶瞥了一眼那丹鳥的尸體,驟然笑了,那笑容仿佛絢爛的曼陀羅花,誘人卻攝人心魄。她湖水般沉寂的雙眼包含著一縷淡然的憂傷,慢慢靠近火炙走了來,她伸出手放在他的胸膛之上,忽而笑得像朵嬌蓮,輕輕在他耳邊問他說。“火炙哥哥,是不是你什么事都肯為我做?”她把頭緩緩貼在火炙胸膛,一只手在他身上摩挲著,他起伏有致的胸膛即刻變得火熱難耐。
“只要不違背大義正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哪怕,付出我的性命,我都絕無二話!”火炙起身推開青鳶,臉一紅,嘴上卻錚錚說著。
“火炙哥哥,我中了毒了,眼下正需要你助我解毒一事。”青鳶莞爾一笑指著那丹鳥,“諾,這也是為了解毒啊……”
“啊?怎么會中毒呢?嚴(yán)重嗎?”火炙一聽,上下打量著青鳶,“難道你這般容貌全權(quán)是因?yàn)槟阒辛硕荆壳帏S,你說,要我怎么助你?”
青鳶不再言語,只是徐徐走進(jìn)云坤大殿內(nèi)室,回頭淡淡的對火炙說了句,“跟我來……火炙哥哥。”
火炙遲疑片刻又跟了上去,沿著玉石臺階,他一步一顫。
他分明知道再往那里面,分明是她的閨房,自己進(jìn)去是否有失妥當(dāng)?可眼下,他腦中一片空白已然顧不得這些了,為了青鳶,救人要緊。
一進(jìn)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粉白色的帳幔,一襲一襲的流蘇在空中招搖,隨風(fēng)輕搖。內(nèi)室倒也空蕩,房間四角立著漢白玉的柱子,墻壁全是白色石磚雕砌而成自成一種特有的光輝,黃金雕成的蘭花在白石之間妖艷的綻放,青色的紗簾隨風(fēng)而漾,清風(fēng)徐來,暗香切切。火炙看向屋子的另一側(cè),另一面被一個(gè)屏風(fēng)隔開了,還是隱約可以看到一張琴和一把琵琶。琴只露出個(gè)琴頭,卻還是可以看出來顏色黑暗陳舊,是個(gè)古玩。房間左邊有扇大大的窗戶,窗邊的臺上放者一支花瓶,插著一枝海棠。
滿屋子陳設(shè)考究雅致,他仔細(xì)找了個(gè)遍卻怎的都無法尋不到青鳶人影。青鳶去哪了?她方才明明進(jìn)來了?人呢?
他繼而繼續(xù)向前走著,直直看見了一張床榻,他下意識的擋了眼睛,從手掌后卻隱隱看見那床榻上面鋪著繁復(fù)華美的云羅綢如水色蕩漾,總是柔軟無比的。床榻隱隱飄來一陣紫鵝梨帳中香,幽靜美好。再往上,床榻上面的一張墻壁上掛著一幅《煙雨朦朧》——那畫上確實(shí)極妙,也是一扇窗,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質(zhì)。而那畫中的窗外竟是一片旖旎之景,煙雨蒙蒙,暮鼓晨鐘,色調(diào)輝煌暗淡,樓臺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蓮,一盤氤氳。
他正看得出神,卻忽然從那畫中的窗子中看見青鳶走了出來!她應(yīng)是使了個(gè)幻術(shù),逗著他玩不是?火炙想著,只覺得那鱷梨帳中香的味道越來越濃,頭愈發(fā)昏沉起來。
青鳶此刻已經(jīng)走到了她眼前。
她身披一件青色薄紗做的衣裳,柔順的材質(zhì)將她身體的輪廓勾勒的起伏有致。肌膚勝雪,此刻在青紗之下愈發(fā)的剔透玲瓏,正在笑著看著火炙。美目流盼、桃腮帶笑、含辭未吐、氣若幽蘭,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冷傲靈動(dòng)中頗有勾魂攝魄之態(tài),又讓人不能不魂?duì)棵衫@。他想不到再多的詞語來形容此刻美的這般不真實(shí)的她了……她如瀑般長發(fā)披于背心,一根粉紅色的絲帶輕輕挽住,身后似有煙霞輕攏。她望著他,忽而依靠在那床榻邊的木軸之上,只是靜靜的看著火炙。
夜色夜深,內(nèi)室中被她點(diǎn)了幾根紅燭,火光映照之下,她整個(gè)人如新月生暈,如花樹堆雪,環(huán)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嬌柔婉轉(zhuǎn)之際,令人不可逼視。
火炙的頭越來越重,他卻看的異常清晰,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青鳶,從未見過!他一時(shí)語塞說不出話,只是強(qiáng)行扭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她。
“青鳶,你這是要干什么?”他廢了好大氣力開口急促說道,“快些把衣裳穿好。”他囑咐著,一面用力捶著自己的頭讓自己清醒幾分。
“你不是說你會幫我嗎?”青鳶淺笑著,發(fā)出一聲柔媚入骨的聲音,“怎的,你后悔了?”
“不不不,我不后悔,青鳶,可,你這是做什么?”火炙仍然低著頭不看他,“可,可你萬不必如此。”
語畢,那房內(nèi)忽然沒了聲音,安靜的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能聽見。火炙的心仿佛跳到了胸口,他緊張的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窗外幾聲零星的更響。
“不好,怕不是她毒發(fā)了?”火炙一驚,回頭向那床榻忘了過去,眼前愈發(fā)眩暈,只看見青鳶案牘之上那金獸口中徐徐上升的帳中香,青鳶的臉?biāo)坪踉谀菬熿F繚繞中對著自己笑,她白皙修長的手指從帳中伸了出來。
“來……”
此時(shí)的火炙只覺得雙腿似乎不是自己的一般不聽使喚,朦朦朧朧中一步步向著那手指走了過去。一到床前,青鳶就忽然倒在他懷中,隨手將他的雙手擎在自己腰間,而自己的雙手卻環(huán)在他的頸上,朱唇先啟。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嗎?”她輕輕的在他耳邊呢喃。
火炙面紅耳赤,大約是那香味太濃,他的呼吸聲也變得急促,僅存的一絲理智讓他把青鳶的手從自己身上拿了下來。
“青鳶,不……”
青鳶死死地盯著他,她肩上的一絲玉帶舒爾滑落,火炙徹底暈了過去,仿佛墜入一片花海,只剩下一夜纏綿。
他再次蘇醒過來,陽光透過那檀木的窗欞流瀉,可嘆浮生苦短,煦日融冰雪。自墮紅塵,清心長似明月……
火炙睜開眼睛,恍若隔世,“我這是?”
“你還在云坤殿。”旁邊一個(gè)熟悉的聲音答道。
火炙一個(gè)機(jī)靈從床上做了起來,他看著自己衣衫不整,又看見了在銅鏡之前安然自若的青鳶,白感千念浮上心頭……。
“我,我做了什么?”他努力的回想,頭痛欲裂,“不,青鳶,我,我對不起你……我……”
“不,”青鳶背對著他忽然冷聲說道,“你這是救了我。火炙哥哥。”她的丹唇抿了胭脂愈發(fā)俏麗,此刻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哀傷,“我中了毒,只有與人雙修才能暫緩毒性,如今,確是我害了你了,你現(xiàn)在身上雖然術(shù)法劇增,可也毒入骨髓,要想解毒,須得找一至親換了心魄才能活下去……”她的聲音哽咽,落了淚。
“火炙哥哥,是我害了你,可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那么,昨晚的,就當(dāng)是我的補(bǔ)償吧,我知道,你……”青鳶低聲抽泣,不忍看他。
她心里亦是懊悔的,他畢竟是這世上僅存的待他最好的人,可她卻利用了他,還害了他。
“什么?”火炙抬頭看著她。
青鳶點(diǎn)了點(diǎn)頭,火炙不再說話。
一陣風(fēng)過,桌上的幾張宣紙隨風(fēng)飄落,打翻了墨臺,激起一朵黑色蓮花在白紙上暈染。
過了許久,他從床榻下整理好衣衫對著青鳶的背影,緩緩說“即便是讓我為了你去死,我都愿意,我不怨你……我……”
“你走!”青鳶忽然打斷他厲聲呵斥道。
“青鳶……”
“你走!自此以后,你我再無瓜葛,我不想再看見你!”青鳶拍案而起,案上的胭脂怦然墜地摔得粉碎,她兩行熱淚迎面而下,定定的手指著門外。
火炙愣住了,他的眼淚也下來了,他本就不善言辭,而此刻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他更是一言難發(fā)。
“走!”青鳶又喊,她的眼神決絕,容不得任何反駁。
火炙這才默默地走了出去,停了停。
舉首間,日光灼灼,耀眼刺目。
他走了。
見他漸行漸遠(yuǎn),青鳶才如釋重負(fù),恍若用盡渾身力氣一般驟然癱軟在地,簌簌的眼淚滴答滴答打落在四散的胭脂,紅暈的仿佛是別樣的心血。
“終生等候,換不來你剎那凝眸……連城……我終究是為了你,而失了我自己……”她捶胸頓足,破泣為笑,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