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終于不再是城外曠野上那帶著砂礫粗糲感的呼嘯，而是裹挾著一種陳年的、濕冷的寂靜，在遺忘之城的斷壁殘?jiān)g低回穿梭。
空氣里彌漫著難以言喻的味道——銹蝕金屬的腥氣、石縫里頑強(qiáng)苔蘚的苦澀、以及一種…近乎實(shí)質(zhì)的、被時光研磨成齏粉的塵埃氣息，吸入肺腑，帶著沉甸甸的滯澀感。
孤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意識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舊斗篷。他偷瞄了一眼前方的星玄。
暗小隊(duì)的隊(duì)長步伐依舊沉穩(wěn)，但在這片巨大而扭曲的建筑陰影下，他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峭。墨色的衣角拂過地面，不留一絲塵埃，也帶不起任何聲響，仿佛他本身也是這座死寂之城的一部分，一個沉默的幽靈。
“隊(duì)長，”孤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有些突兀，他連忙壓低了，“地圖…好像有點(diǎn)不對了。”
他攤開那張描繪著詭異符號和模糊路徑的羊皮卷，指尖點(diǎn)著一處，“這里，標(biāo)記應(yīng)該是個三岔口，可我們面前…只有一堵爬滿藤蔓的墻。”
星玄停下腳步，沒有立刻去看地圖，而是微微側(cè)首，目光沉靜地掃過那堵墻。他的視線并非聚焦在藤蔓或石壁上，而是投向它們背后某種無形的存在。
“空間在變化。”星玄的聲音低沉平緩，沒什么情緒，卻讓孤的心猛地一沉。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陣無聲的漣漪在空氣中蕩開。那感覺并非視覺所見，而是精神層面的輕微扭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動。孤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心臟幾乎停跳——那堵爬滿藤蔓的墻，竟無聲地向左滑開了數(shù)尺，露出一條狹窄、幽深、向下傾斜的甬道入口。而方才他們來時清晰可辨的街道輪廓，此刻竟變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過的墨跡。
“這…這鬼地方…”孤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攥緊了地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他并非膽小，只是這種無聲無息、顛覆常識的變化，比猙獰的怪物更令人心悸。
“跟緊。”星玄只丟下兩個字，身影已率先沒入那幽暗的甬道。孤深吸一口氣，將那令人不安的塵埃氣息吸入肺腑，定了定神，快步跟上。
甬道內(nèi)并非完全的黑暗。墻壁的某些縫隙里，嵌著早已失去能源、卻依然散發(fā)著微弱冷光的晶石碎片，如同垂死星辰的眼睛，幽幽地映照著腳下濕滑的、覆蓋著粘稠苔蘚的石階。空氣更加陰冷潮濕，帶著濃重的土腥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沉淀已久的悲傷氣息。
走著走著，孤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前方的轉(zhuǎn)角處，光線扭曲了一下。幾個半透明的、穿著奇異甲胄的士兵身影憑空出現(xiàn)，他們無聲地吶喊著，揮舞著手中同樣虛幻的武器，朝著甬道深處沖鋒。他們的身體徑直穿透了星玄，如同穿過一片虛無的空氣，然后又在幾米外悄然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鬼…鬼魂？”孤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星玄沒有回頭，只是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些士兵身影穿透他的瞬間，他并未感到物理上的沖擊，但一種冰冷刺骨的絕望感，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水，猛地灌入他的腦海。那絕望并非源自自身，而是這片空間殘留的、無數(shù)個湮滅瞬間的哀嚎凝聚而成。他胸口的玉佩，隔著衣物，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涼意，像是在提醒。
“別被它們影響。”星玄的聲音比甬道的墻壁更冷硬，“只是過去的回響。”
可“回響”無處不在。有時是墻角蜷縮著哭泣的婦人虛影，她的淚水滴落在地面，卻激不起任何漣漪；有時是工匠在石壁上敲打的幻象，錘擊無聲，石屑飛揚(yáng)卻落不到實(shí)處；甚至有一次，孤差點(diǎn)撞上一個迎面沖來的、抱著一個破舊布偶的小女孩虛影，那孩子臉上凝固的巨大恐懼，讓孤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星玄承受得更多。每一次“回聲”掠過，尤其是那些充滿強(qiáng)烈負(fù)面情緒的，都會在他腦海中激起尖銳的刺痛，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針在攪動記憶的灰燼。他極力壓制著翻涌的不適，步伐卻越來越沉。懷中的玉佩，涼意漸深，那微弱的暖流幾乎難以察覺。
甬道的盡頭豁然開朗，卻又將他們推入更深的詭異。
一個巨大的穹頂空間出現(xiàn)在眼前。穹頂本身仿佛由無數(shù)塊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水晶拼接而成，有些散發(fā)著微弱的幽藍(lán)或慘綠光芒，更多的則黯淡無光。穹頂下方，是一片相對空曠的平地，但地面布滿了或明或暗的能量節(jié)點(diǎn)——閃爍紅光的幾何圖案、散發(fā)奇異熒光的扭曲植物、懸浮在半空緩慢旋轉(zhuǎn)的金屬殘骸…它們每一次異動，都讓周圍的空氣產(chǎn)生輕微的漣漪。
無數(shù)“回聲之影”在這里匯聚、盤旋、碰撞，如同混亂的蜂群。士兵的沖鋒、工匠的勞作、婦孺的悲泣、模糊的爭執(zhí)…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無聲的精神風(fēng)暴。
置身其中，孤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發(fā)花，各種破碎的情緒——憤怒、恐懼、悲傷、絕望——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拉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下意識地抓住了星玄的衣角。
星玄的狀態(tài)更糟。他猛地單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按住左額，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劇烈的頭痛如同重錘，狠狠敲擊著他的顱骨。
【一種冰冷刺骨的窒息感…某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味…】
這些模糊的感官碎片伴隨著穹頂內(nèi)無數(shù)“回聲”的哀鳴，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低吼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逸出。懷中的玉佩驟然變得滾燙！那灼熱感如此強(qiáng)烈，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緊貼著他的心臟，燙得他渾身一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反而短暫地壓過了精神風(fēng)暴的沖擊，讓他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jī)。
“隊(duì)…隊(duì)長！”孤焦急地喊道，聲音在混亂的精神噪音中顯得微弱。他看到星玄的痛苦，看到玉佩位置隔著衣物透出的、不正常的微光，又強(qiáng)忍著自身的眩暈，拼命環(huán)顧四周。他需要找到規(guī)律！
他的目光如同探針，在混亂的光影和“回聲”中艱難地搜尋。他注意到，每當(dāng)某個懸浮的金屬殘骸旋轉(zhuǎn)到一個特定角度，或者某株熒光植物突然光芒大盛時，附近區(qū)域的“回聲”就會短暫地凝滯或消散一瞬。地圖上的那些詭異符號，此刻在他腦中瘋狂旋轉(zhuǎn)、比對…終于，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
“穹頂！隊(duì)長！看穹頂！”孤幾乎是嘶喊出來，指著穹頂中央一塊最大、最黯淡、形狀卻異常規(guī)整的菱形水晶，“那東西！它像個…核心！所有的混亂…都指向它！”
星玄猛地抬頭，汗水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他順著孤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塊死寂的巨大水晶。孤的推斷如同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核心…破壞它！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痛苦。一股力量在他體內(nèi)翻涌。他低吼一聲，不再壓制，右手猛地按向腰間的佩刀刀柄！
“鏘——！”
一道凝練到極致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漆黑刀氣，如同撕裂夜空的閃電，驟然迸發(fā)！刀氣并非斬向水晶，而是精準(zhǔn)無比地轟擊在水晶下方支撐著它的一塊布滿符文的金屬基座上！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穹頂空間內(nèi)回蕩，碎石和金屬碎片四濺。那塊巨大的菱形水晶劇烈地?fù)u晃起來，表面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紋！
整個空間猛地一滯！
盤旋飛舞的“回聲之影”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凝固，然后像被打碎的琉璃般，無聲地、片片崩解、消散。那令人窒息的精神風(fēng)暴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混亂的光影消失了，只剩下穹頂那些黯淡晶石發(fā)出的微弱冷光。
死寂，重新籠罩了空間。
星玄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浸透了他的鬢角。釋放那一刀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但更強(qiáng)烈的，是玉佩上傳來的溫度——不再是滾燙，而是變成了一種持續(xù)的、溫?zé)岬呐鳎缤镐讣?xì)流，緩緩注入他冰冷疲憊的四肢百骸，撫慰著被撕裂的精神。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胸口的位置。
孤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臉色蒼白，但眼中卻閃爍著劫后余生的光芒。
“成…成功了！隊(duì)長！”他看向星玄，眼神充滿了由衷的崇拜和更深切的擔(dān)憂，“您…還好嗎？”
星玄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穹頂碎裂水晶后露出的巨大豁口。
豁口之外，在層層疊疊、死寂無聲的廢墟盡頭，一座通體漆黑、高聳入云的巨塔，如同蟄伏在歷史塵埃中的遠(yuǎn)古巨獸，靜靜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之下。塔身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只有純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失落之塔。
在看到它的瞬間，星玄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從靈魂最深處涌起，強(qiáng)烈到蓋過了所有殘余的疲憊。玉佩緊貼著胸口，那溫?zé)岬呐魉坪跖c遠(yuǎn)方的黑塔產(chǎn)生了某種微妙的共鳴。
他扶著刀柄，慢慢站起身。身體的疲憊仍在，眼神卻重新凝聚起銳利的光。他望著那座塔，仿佛要將它刻進(jìn)眼底。
“走吧。”星玄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低沉平穩(wěn)，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堅(jiān)定。他沒有再看孤，但腳步邁出的方向，筆直地指向那座沉默的黑塔。
孤連忙爬起身，胡亂拍掉身上的塵土，緊緊跟上。他看著星玄挺直的背影，又回頭望了一眼穹頂中央那塊布滿裂痕的巨大水晶。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還在他腦中回放——星玄那撕裂黑暗的恐怖一刀，玉佩透出的奇異光芒。
“塔里…真的有您要找的東西嗎？”孤忍不住輕聲問道。
星玄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他沉默地走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口那枚隔著衣物也能感受到溫?zé)岬挠衽濉?p> “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