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黑，凝固成一座通天之塔。它不再是地平線盡頭模糊的輪廓，而是蠻橫地占據了整個視野，像一柄淬煉自永夜的巨劍，無聲地刺入昏黃的天穹。塔身那些深邃的紋路，此刻清晰得如同遠古巨獸骸骨上蜿蜒的裂痕，又似某種早已冷卻、凝固的龐大能量回路，散發著冰冷而沉重的引力，將周圍的空間都微微扭曲。

　　塔基周圍，時間的流逝變得癲狂而無序。一叢枯草在星玄的注視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長、抽穗、枯黃、化為齏粉，隨即齏粉逆流回溯，重新凝結成青翠的嫩芽，循環往復，上演著一場無聲而詭異的啞劇。

　　通往塔門的方向，一道流淌著斑斕色塊、如同融化的琉璃般的“河流”橫亙眼前，那扇理應存在的門扉，時而清晰如咫尺，時而又被折疊至遙不可及的遠方，只留下一個晃動的虛影。

　　“嘖…”孤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靴底踩在一塊半融化的金屬殘骸上，發出粘稠的聲響。他感覺身體的重量在飄忽不定，時而輕如鴻毛，時而又沉重得如同被無形的山巒壓住腳踝。空氣中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銹腥味里，悄然滲入了一種新的東西——并非聲音，而是無數冰冷、細碎、充滿惡意的意念，如同淬毒的蛛絲，無聲地纏繞上來，勒緊思維。

　　“沒用的…停下吧…”

　　“留下…這里就是終點…”

　　“遺忘…為何遺忘…”

　　“她…是誰…那個影子…”

　　低語并非來自耳畔，更像是心底最幽暗的回響被塔的力量無限放大、扭曲，再硬生生塞回顱骨深處。孤猛地捂住耳朵，但那冰冷的意念穿透了血肉與骨骼，在他顱內轟鳴。眼前驟然模糊，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彌漫著濃烈機油、焊錫松香和金屬粉塵氣味的狹小實驗室。

　　父親高亢、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興奮的聲音炸響。

　　“看這里！老巴克那堆廢鐵算個屁！這才是真正的平等！只要能量回路再優化千分之五的傳導效率，重量低到連孩子都能掌控！”圖紙被拍得嘩啦作響，上面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符號仿佛要跳出來噬人。

　　緊接著是母親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帶著精密計算節奏的反駁，像冰錐刺穿狂熱。

　　“千分之五？你又在異想天開！材料疲勞極限就在那里，強行增壓的結果就是膛壓峰值超過臨界點0.03秒！你算過嗎？那0.03秒足夠讓整條手臂的骨頭碎成渣！”她的手指急促地敲打著計算尺，發出噠噠噠的脆響，如同倒計時的秒針。

　　父親不甘示弱地咆哮，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

　　“代價！任何偉大的創造都要付出代價！一點點風險算什么？想想它能帶來的！想想那些被欺壓的人！想想平等的火花！”空氣中仿佛彌漫開他構想中那毀滅性力量帶來的灼熱感。

　　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被壓抑的恐懼和憤怒：“代價？！代價可能是你的命！是孩子失去父親！是這整條街被你的火花點燃！你的平等建立在廢墟之上嗎？！”那聲質問尖銳得如同淬火的金屬淬入冰水。

　　然后，是那聲撕裂黃昏的、震耳欲聾的“砰——！！！”記憶中的巨響與塔內無聲的低語詭異地重疊，震得孤靈魂都在顫抖。緊隨其后的是母親那足以撕裂靈魂的、從精密計算者瞬間崩塌為絕望婦人的、凄厲到變調的哀嚎……

　　現實的冰冷與記憶的灼痛交織，孤踉蹌著后退，背脊狠狠撞上背后冰冷的金屬殘骸，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臉色慘白如紙。

　　同樣承受著沖擊的星玄。那些無處不在的低語，在他混亂的識海中化作更尖銳、更具體的碎片：

　　“為什么…放這么多鹽…”

　　“活著…等我！”

　　“忘了…很重要的人…”

　　還有一片刺目的白光，白光中心，一個素白的身影在消散，化作點點星塵，融入胸口一點溫熱的微光……

　　劇烈的頭痛如同沉重的攻城錘，狠狠砸擊著他的太陽穴，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左臉深處那早已愈合、此刻卻如毒蟲啃噬般灼燒的隱痛。他悶哼一聲，右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胸口。那里，陰陽魚玉佩正持續散發著溫熱的暖意，像沉入冰冷深海時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無聲地、固執地將他從那片撕裂的記憶碎片與噬骨的痛苦中向上牽引。

　　這暖流熟悉又陌生，是他在這片被遺忘之地唯一的、無聲的錨點。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視線艱難地穿透扭曲的光影，聚焦在那片流淌著斑斕色塊的“河流”中心。那里，并非真正的門扉，而是一個不斷旋轉、吞噬著周圍光線的能量漩渦。漩渦的邊緣如同破碎的琉璃，折射出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影像，正是塔基周圍時空錯亂的源頭，也是通往塔內唯一的、變幻莫測的通道入口。

　　“注意！”星玄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強行從痛苦深淵中拔出的力量感，穿透了孤腦海中的轟鳴，“守住心神！那是…幻覺！”

　　孤渾身劇震，用力甩了甩頭，銀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他看向星玄，看到對方同樣蒼白卻異常堅毅的側臉，看到那雙赤黑瞳孔深處翻涌的痛苦風暴被鋼鐵般的意志死死壓制。他深吸了一口混雜著銹腥、塵埃與精神毒刺的冰冷空氣，肺部傳來灼燒般的刺痛。

　　“幻…幻覺？”孤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浮，臉上那層慣常的嬉笑偽裝被徹底撕碎，只剩下驚悸與痛苦交織的真實。

　　“這鬼地方…連腦子里的東西都能…捏造？”他試圖扯動嘴角，卻只換來臉頰肌肉僵硬的抽搐。

　　星玄沒有回應，他全部的意志都在對抗著顱內風暴與塔基前詭異的物理法則。玉佩的溫熱如同不滅的燈芯，在冰冷的、試圖將他拖入遺忘深淵的低語中頑強燃燒。他死死盯著那個旋轉的漩渦，大腦在劇痛中高速運轉，捕捉著漩渦旋轉的韻律，空間折疊的軌跡，以及…如何在這變幻莫測的通道中，尋得一線通往黑暗核心的罅隙。

　　塔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掌，沉沉地覆蓋下來。低語在死寂的廢墟中盤旋，如同無數亡魂無聲的悲泣。

　　真正的試煉，在踏入那扇虛無之門以前，已然降臨。

　　星玄向前踏出了一步，腳下的地面發出沉悶的嗡鳴，仿佛巨獸沉睡的鼻息。

　　孤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跟上，每一步都像踏在流沙與刀鋒之上，靈魂在無形的重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