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復杜奧蒙堡的當天晚上,洛馬克中校帶著177團從堡壘經反斜面回防軍旗山,他們剛進駐陣地,就覺察到了守軍中彌漫著的、與其他部隊格格不入的詭異氛圍。在見到德內爾后,所有軍官都意識到,前者正是這詭異氣氛的根源。
與德內爾互相道賀過后,洛馬克便派盧修斯去寬慰他一番。德軍絕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棄杜奧蒙堡,未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們必須保證他們的“王牌”時刻處在最佳的狀態。
“按理說他也是個老兵了,我聽說他在他老子戰死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大反應,還是說他的家庭關系并不好呢?”
維欽托利無法回答盧修斯的疑問:“我不知道,我其實也不怎么了解他。”
“那你就繼續鼓搗你的無線電吧。”盧修斯撕開一盒新煙,從中抽了幾根甩到維欽托利面前,然后自己叼著一根煙準備掏火柴點火,但就在此時,收音機突然響了。
片刻之后,盧修斯叼著那根未點燃的煙卷,步履沉重地走到坑道口。
德軍仿佛被法軍的進攻打蒙了,軍旗山前后許久不曾平息的轟炸此刻竟停歇了下來,讓守軍終于能夠看到久違的湛藍天空——盡管就在這片天空下,腐尸養活的肥大蒼蠅密集得猶如黑云。
德內爾此時就在坑道口,混跡在一群士兵中,一聲不吭地抬頭看著天。
盧修斯在德內爾的身邊停下了,后者轉頭看了他一眼:“抱歉,我不抽煙,也沒有打火機。”
“不是那個事。”盧修斯扯下了粘在下唇的煙卷,長長地嘆了口氣,“算了,我直說了。”
于是,德內爾便從盧修斯那里知道了另一個噩耗:瓦倫丁·錢德勒所在的團如今正在默茲河的另一邊戰斗,但他兩天前已經在炮擊中失蹤了。
“好的,我知道了。”德內爾站起身,“我給他們倆的家人各寫一封信就是。”
“喂,阿讓——”
“不用擔心我,上尉,我很快就能恢復。”
但他食言了。
從那張遲遲無法下筆的信箋開始,他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之中。“僅僅”是因為與茹安和瓦倫丁的永訣嗎?他確實再也不可能和親愛的朋友喝咖啡、聽歌劇,探討民族的未來、政局的走向了,也很難找到更好的知音去交流社會風俗的演化和科學技術的進步了。只是他可以肯定,那痛苦的來源絕不止于此。
那么還要算上父親嗎?未來不會有人用促狹中夾帶著期待和悲傷的語氣,詢問他有沒有心儀的女子了。只是德內爾與父親的關系雖不緊張,但也并不十分親密。母親的早逝把樂天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具有憂郁氣質的哲人,由此疏忽了他為人父的責任,以至于真正撫育德內爾的人成了祖父。所以,他對父親的敬愛多過熱愛,信賴多過依賴,這在平常或許讓人遺憾,但在這戰火紛飛的歲月,“疏離”卻成了父親留給他,讓他不至于耽于哀悼的饋贈。
那么痛苦的根源是那位德內爾敬愛的、僅僅在他入伍一年之后就明顯開始嘮叨的老人嗎?德內爾雖不至于對他的辭世毫無感傷,但也確實不至于深陷悲慟。從1908年開始,祖父便飽受病痛折磨,那些壯年時因負傷留下的隱疾復又發作,不良生活習慣所積攢的問題也開始爆發。療養和忍耐,或者祖父說的“還債”,讓他形銷骨立,備受摧殘,終于臥床不起,到了朝不慮夕的境地。
德內爾自然一度十分悲傷,但祖父既不為死亡將近而恐懼,亦不為無法親見故鄉克復而遺憾,這種坦蕩豁如的態度在引起德內爾崇敬的同時,也多少安慰了他。此外,祖父的辭世并非猝然發生,而是早有預兆,時間撫平了德內爾的憂傷,也讓他起身從孩子走向青年。
那么又是什么讓他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痛苦呢?當他審視自己的內心,終于發現,這痛苦的根源正在于崩塌:短短一個月內,他所有親密的社會關系都在馬爾斯的神力中摧毀殆盡了。
他、瓦倫丁和茹安都誠懇地邀請過彼此到自己家中常住,他也確實去茹安家里叨擾了兩個星期,并且他不懷疑自己會在瓦倫丁家里得到同樣的照拂。雖然普羅旺斯的燉菜、布列塔尼的海鮮未必那么合他的胃口,他也并不鐘愛地中海與大西洋的腥氣,但有至交好友、手足兄弟的地方,他就有家。反過來說,巴黎對于瓦倫丁和茹安也是一樣的!
但是現在,哪里能算是他的歸宿呢?巴克街的那棟房子?獨自一人的話,又和住旅館在感情上有什么區別呢?
他感覺,不,他確信隨著瓦倫丁和茹安的死,自己和世界的最后糾纏已然割斷:假如他現在死去,別人只會惋惜,而不會悲慟,正如別人的死亡之于他。陳尸于凡爾登嶺間谷際的父親、兄弟和兒子又何止萬計,法國人也好,德國人也罷,德內爾何時因他們的逝去而痛徹心扉過呢?即便有,那也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痛苦讓德內爾瘋狂,他想長嘆,又怕吵醒難得安然入睡的戰友,想出去走走,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驅策身體離開那用作板凳的木樁。
在這種無休止的折磨中,德內爾重蹈了父親的覆轍,徒勞地沉溺于對世間種種苦難從理論到實踐、從理想到現實的分析。這個蹩腳的“文學家”和“歷史學家”任由思緒發散,從龐貝古城的毀滅想到羅馬世界的瓦解,從卡美洛的崩塌到君士坦丁堡的淪陷,大廈將傾、神州陸沉——每一次文明浩劫之下,必有萬千親歷者經歷過他今日經歷的絕望。
這種無邊的絕望對于法蘭西人而言同樣并不陌生,阿金庫爾和滑鐵盧的傷痛稍微遠些,斯特拉斯堡和巴黎的慘案稍微近些。外族將絕望帶給法蘭西,法蘭西也將它帶給外族,鳶尾花旗下的土匪軍團曾蹂躪過大半個亞平寧,拿破侖的大軍在德意志和波蘭幾乎讓花柳病肆虐,就連他的祖父也作為“兩個強盜”之一的繼任者,以強橫無理的暴行回應了中國人深可同情的暴行……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這一切?康德說,是理性的缺失和倫理的墮落,馬基雅維利認為是弱者權力的欠缺,而霍布斯則聲稱世界本就如此且未來仍會如此。布里索大聲疾呼:“君主是罪魁禍首!”于是他號召革命法蘭西“予宮廷戰爭,予茅舍和平”,以炮火遏制炮火。而馬克思卻聲稱戰爭的根源在于階級斗爭,為此應當使全世界的工人聯合起來,而德內爾所了解的其他先賢雅士對此的觀點更是莫衷一是。
德內爾因此無法得出,也不可能得出一個客觀準確的答案。但痛苦仍在那里,并難以抑制地轉化為憤怒:對侵略者,對詭詐者,對不義者,對損公肥私者,對尸位素餐者,對敲骨吸髓者,對背信棄義者!
他憤怒,他憤慨,他憤恨,他無聲地吶喊,他寂靜地吼叫!最終,這位年輕的軍官轉向了兩個極端,一個是對這狡詐陰險、卑劣狹隘之人盆滿缽滿,而慷慨無私、誠實忠信之士尸骨無存的墮落世道極度仇視:那瀆職怯懦的錢德勒現在還活著,但他的父親、他的茹安和他的錢德勒卻都戰死了!另一個則是仇視的反面,那就是對法蘭西愛國同胞的無限熱愛:既然他的“社會”,他的“世界”已經崩塌,那么就用愛去打造一個新的,就讓他盡己所能,讓同樣悲劇在法國人民中更少些發生!
在兩種情緒的激烈沖撞和撕扯中,他萌生出了改變的強烈渴望。黎明到來之前,他不僅爬出了痛苦的泥沼,進而在其彪炳戰功的慫恿下,在其不凡資質的支撐下,拋開了理智的無情束縛,產生了一個大膽至極、堪稱瘋狂的想法:
他要效仿讓娜·德·達爾克,效仿那位純潔的救國圣女,做一個典范軍人,捍衛祖國如同捍衛父母,愛護袍澤如同愛護兄弟,為他們掃蕩世間不平!他要做法蘭西20世紀的“偉大隊長”,為共和國傾盡余生,為共和國慨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