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副尉雖說是上過疆場，”副院使高恭仍是不服，“可這伐國之勝負(fù)，乃出于廟算，并非全賴于邊軍將士也。”

　　兵兇戰(zhàn)危，凡征伐之事，皆非輕易能成者。

　　話到嘴邊，程樟又咽了下去，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搏殺之人，便是說得再多，人家也很難明白。

　　“國家大事管他娘，”他只是笑了笑，“都不與咱們相干，只瞧著便好。”

　　這一場雨，淅淅瀝瀝，連下了三四日。程樟只在進(jìn)奏院中打坐修煉，翻看邸抄，哪里也不去。

　　再就是，給遠(yuǎn)在幽都的祁存道寫信，詳細(xì)分說黎安官倉之案情。

　　曹愿有些瞧不過眼，小意提醒他道：“卑職冒昧，長史雖有祁公之舉薦，可是這幾日吏部那邊全無動靜，會不會事情有變？如今密王失勢，穆相或許未必能如往日一般，權(quán)傾朝野，倒是長史這回與應(yīng)王殿下一道返京——”

　　“多謝曹院使提醒，”程樟并未停筆，“不過這位應(yīng)王殿下是出了名的冷面王，我去謁見他作甚？”

　　“那么長史在長定、幽都之時，當(dāng)與端王殿下有些交情？這位可是仁善熱心之人。”曹愿苦口婆心，“大人與兩位殿下，多多走動，總歸是有些好處的。”

　　“端王殿下？”程樟終于擱筆，將書信封好，“他既是個賢王，則登門拜見之人，必定甚多。程某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這封信，還請院使著人，替某寄往幽都行臺去。”

　　見程樟不為所動，曹愿只有搖頭嘆氣，接了信出了房門。

　　常玉琨也有些吃不準(zhǔn)，湊上前來：“大哥雖有祁公的舉薦，可這里畢竟是京城，有背景有門路的可不少——那幾位宰相，咱們的確是夠不著，可是這兩位殿下，一個熱一個冷，卻未必不能結(jié)交，將來或許對大哥，大有助益也。”

　　“是他們助我，還是我助他們，如今可難說得很。”程樟滿不在乎，負(fù)手而起，“親王不比宰相，咱們也犯不著巴巴地湊上前去。話說，要是吏部文書始終不來，常兄弟有何主意？”

　　常玉琨撓頭：“難道，咱們依舊還回幽都去？”

　　“胡說——既然來了，就算這京城官場，無有程某的一席之地，程某也斷然不會再回幽都。”程樟搖頭失笑，卻又注視著他，若有所思，“說破天去，某也只是個五品，倒不如先將常兄弟，就留在這進(jìn)奏院中，也署個副院使罷。方才我寫給祁公的信中，已經(jīng)提及此事。”

　　“好，卑職都聽大哥的。”常玉琨無可無不可，不假思索點頭應(yīng)允。

　　見程樟注視自己，高恭回過神來，拱手應(yīng)道：“常主簿留在此處，咱們都是十分歡喜的。”

　　程樟這才滿意點頭。

　　俟雨停之時，季文琛前來拜訪。

　　“刑部查抄欽玉和京中宅院，然各屋箱柜皆空，所余者不過舊衣物爾。”季文琛告訴眾人，“刑部尚書商慶商大人本不欲繼續(xù)追究，左侍郎黃致恭則主張一力徹查之。他兩個為著此事，爭執(zhí)許久，誰也說服不了誰——結(jié)果督捕司都司郎沈庭柱，卻不聲不響對欽宅大管事馬有福動了刑。”

　　“馬有福熬不住嚴(yán)刑拷打，招供出是工部營繕?biāo)局魇潞琶貋韴笥崳虼瞬胚B夜將財物，全都轉(zhuǎn)走。”

　　“好家伙，”程樟挑眉，“不過想必這胡全信身后，還有朝廷大佬。”

　　“長史說得是，督捕司又連夜出動人手，將那胡全信捉來，一頓好打。”曹愿、高恭，連同常玉琨、杜桓兩個都聽得十分專注，季文琛面上卻并無半分喜色，“卻原來，示意胡全信悄悄去傳訊的，乃是工部尚書，鄭恒直。”

　　屋內(nèi)一片吸氣之聲，只有程樟神色淡然：“案子到了這地步，只怕是沒法再查下去了。”

　　季文琛嘆一口氣：“黃侍郎不顧商尚書勸阻，一道封事直陳于陛前。至尊遂召鄭恒直，入宮詳問。鄭恒直只推托是自家一時說漏，卻矢口否認(rèn)，曾指使屬下給案犯偷偷傳信。”

　　“穆相入政事堂之前，執(zhí)掌工部近十年，鄭尚書可是他特意挑選出來的接替之人。況且，這位大司空還曾做過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明了說，便是侍奉帝側(cè)，備為顧問。”程樟直指其中要害，“若是至尊無意深究，刑部那位黃侍郎，又能如何？”

　　“果然，至尊雖將鄭尚書嚴(yán)厲訓(xùn)斥了一番，卻以為其不過無心之失。”季文琛深深嘆息，神情激憤，“其實自胡全信、鄭恒直乃至穆相，明眼人無不心知肚明。那兩位當(dāng)朝一品，要是不曾收取欽玉和之賄賂，季某甘愿摘了這雙眸子，向天下人謝罪！”

　　程樟瞧著季文琛眼中無奈之意，挑明說道：“朝廷當(dāng)日以工部侍郎聞馳，出為主審官，這事就已經(jīng)透著蹊蹺。鄭尚書在京中通風(fēng)報信，那聞侍郎則處處與季御史爭鋒相對，盡力阻撓，如此分工協(xié)作，十分默契，幕后是誰，不問可知——如今瞧著，至尊已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想來除卻欽家，只怕其他人都會安然無恙也。”

　　“是，欽家家產(chǎn)抄沒，全部發(fā)配西羌道元蠻府。”

　　元蠻府位于西羌道首府益寧城之南千余里，距京城有五千里之遙。再往南，是人跡罕至、終年積雨、陰森恐怖的茫天連雨山，越過此山，則是陡峭壁立的黑鯊海。

　　那是一片真正的蠻荒絕遠(yuǎn)之地，常玉琨等人聽得那欽玉和如此下場，倒也都松了一口氣。

　　只有程樟思忖說道：“應(yīng)王殿下強(qiáng)行參與此事，雖不能撼動大局，可是依程某想來，他也絕不會就此放過了那聞馳聞侍郎。據(jù)程某推測，他這般強(qiáng)勢干預(yù)黎安官倉大案，不是沖著密王，便是沖著穆相。如今密王失勢，穆相卻安穩(wěn)不動，應(yīng)王決不會就此收手。”

　　“應(yīng)王向來狠厲果決，眥睚必報，”季文琛深以為然，“如今想來，他繞道至黎安，亮明態(tài)度，終究還是逆不過至尊之意——不過據(jù)季某揣測，想必過了這幾日，就會有參本遞往紫宸殿。”

　　“只是，下官明日便要出京往谷州去，”季文琛又嘆息一聲，“至尊會如何處斷，某只有從邸抄之上聽候消息矣。”

　　“那咱們就不用理會這些，”程樟拊掌笑道，“既是御史今日前來，便由程某做東，安排筵席，算是為季兄餞行罷。”

　　“哪里能教長史大人壞鈔，”曹愿、高恭兩個連忙起身，“季御史今日光臨，那便是咱們進(jìn)奏院的客人，理當(dāng)款待，咱們這就吩咐廚子，預(yù)備好酒好菜。”

　　“也好，”季文琛長吐一口郁氣，起身拱手，“今日便叨擾了。”

　　他轉(zhuǎn)頭注視程樟，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微微點頭，他們都明白，黎安官倉欽玉和之案，已經(jīng)就此草草結(jié)束了。

　　季文琛離開京城的次日，便是四月初十，休沐之日。

　　羽林軍的三位武將，以檢校師將霍金麟為首，還有石忠定、圖里至兩個，聯(lián)袂前來敦厚坊，拜訪程樟。

　　曹愿和高恭兩個，都不在院中，只有一個值守的書吏，慌忙將幾位將領(lǐng)引入正廳，畢恭畢敬回話：“程大人今日一大早，便往安喜門出城去也，說是，拜訪故友。”

　　石忠定大覺詫異：“程賢弟昔日在京城所居不過月余，又與石某朝夕相處，他何時在城北有了故友，某竟全然不知？”

　　那書吏瞠目以對，茫然不知，三人面面相覷，只得起身告辭，復(fù)又返回軍營。

　　自敦厚坊向西，從履順、道光二坊南面街道，直至含嘉門，穿過神都官倉，便是紫微宮北面的玄武城軍營。一路之上，圖里至低聲絮叨：“那是甚么要緊人物？咱們與程典尉，是一道出生入死的交情，他也不留在那進(jìn)奏院中，等著咱們？”

　　石忠定忽地一拍腦袋：“某知道了，其實是——”

　　霍金麟跟著點頭：“某也知道了。”

　　兩人彼此對視，沒有再說下去，圖里至愈發(fā)不解：“霍師將、石兄弟，你們打甚么啞謎呢？”

　　“此事與咱們不相干，還是不必知道的好。”霍金麟心緒復(fù)雜，他先安撫住圖里至，卻又低聲對石忠定說道，“咱們幾個，身份不同，若是去了，于殿下有害無益。待程長史回來，咱們也不必問起。”

　　石忠定不出聲地嘆一口氣，點頭應(yīng)道：“霍兄提點的是，石某知道了。”

　　他們兩個猜測的是，程樟借此旬休之日，往莽山皇陵，探看誠王殿下去了。

　　莽山雖郁郁蔥蔥，山勢其實算不得十分高大，只是神都城外，皆是平原，便顯得這座山脈頗為險峻奇崛。再者，大楚皇陵建造于此，有寬闊的神道直通向山中，來往也算便捷。

　　程樟領(lǐng)著常玉琨、杜桓兩個，便在麗日晴空之下，騎馬信步而來。

　　以他們的身份，自然不能輕易進(jìn)入皇陵，距離大門尚有數(shù)里之遙，便被一隊守陵的官兵給攔住了。

　　為首的那個隊官覷著程樟的五品袍服，很是遲疑了一陣，才上前詢問，然后，又吩咐一名哨長，打馬奔回駐防軍營，向上官稟報。

　　幾人足足等了三刻工夫，守陵兵馬的主將，騎尉方兆興騎著一匹異虎，由一伍騎兵護(hù)衛(wèi)著，不慌不忙趕來，瞇眼將程樟上下打量一番，鼻孔里冷哼一聲：“某不管足下何人，既無敕令，就請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