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奇怪,咱們趁休沐之日前來探望誠王,這都不允?”程樟也不下馬,只覷著方兆興,冷笑說道,“知道的,以為殿下乃是守陵使,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被軟禁了呢。”
“守陵也好,軟禁也罷,都不與閣下相干。”方兆興手握劍柄,絲毫不讓,瞪眼說道,“總之,若有至尊手敕,某自然放行,若無,便請回轉。”
這個守陵武將,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倒令程樟心下驚疑起來。
他定一定神,打量著這個身軀矯健的羽林軍武官,點點頭:“既是如此,程某告辭。”
杜桓默不作聲地替主人牽著坐騎,掉頭向南,卻聽得方兆興在他們身后譏諷說道:“某還以為,程典尉會一怒拔劍,要將某就此挑落馬下呢。”
“呵呵,隨便一劍!好不威風么,可惜方某當日厚載門當值,未曾見著。如今又奉命駐守皇陵,不能擅離。”方兆興惡狠狠盯著程樟背影,“只要程典尉往后長居京中,方某必定是要登門拜訪的。”
程樟聞言,勒住轡頭,微微沉吟。
方兆隆,方兆興,原來如此。
他低聲失笑,迎著常玉琨訝異目光,從容吩咐道:“不必理會,咱們走。”
“是。”
三人掉頭,往來時路而去,才行出數十步,卻又停住。
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年紀只得二十出頭,穿一件名貴的群青色織錦窄袖長袍,騎著雪白的駿馬。他身后跟著一名侍從,駕著一輛長檐馬車,正沿著寬闊的神道,轔轔而來。
程樟領著常玉琨、杜桓,避至道旁,有些詫異地瞧著來人。
那后生也好奇打量程樟,微微點頭致意,便從幾人身邊路過,徑向橫布于神道之中的那伙守陵官兵。
“永王殿下?”方兆興有些吃驚,有些戒備,伸手示意來人止步,“殿下今日來此,可是攜有至尊手諭?”
原來這人竟是弘盛帝第五子,永王元琪。
程樟愈發好奇,駐足觀望。
“孤來瞧瞧自家兄長,還用得著甚么手諭?”永王皺眉,有些不耐煩,“前面帶路罷。”
“非是卑職要為難殿下,”方兆興覷一眼不遠處的程樟,見他一副瞧熱鬧的模樣,只得跳下坐騎,躬身抱拳,硬著頭皮解釋道,“實是卑職得了至尊囑咐,任誰人,若無至尊手諭,則不得——”
他話音未完,永王已經抄起鞭子,劈頭蓋臉抽下:“孤今日偏要進去,你待怎地?”
方兆興躲避不及,生生吃了這一記,他身邊的隊官見機卻快,連忙將他拉開一旁,差點給眼前這位貴人跪下:“咱們豈敢攔著殿下!這就領著殿下,去見誠王。”
“且慢,”永王卻又轉頭示意程樟等人,“足下想必也是來見大兄的?就請一道過去罷。”
“好,多謝永王殿下相邀。”
永王便點點頭,催動坐騎,徑往皇陵去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名侍衛,瞧也不瞧一眾官兵,駕著馬車緊緊跟上。
程樟似笑非笑,瞟一眼方兆興惱羞模樣,也跟著往北而去。
那隊官一面吩咐兩個哨長趕去前面引路,一面又低聲勸慰方兆興:“這位可是皇子,若是他一時暴起,動手傷人,咱們又能如何?就算丟了性命,至尊最多也不過訓斥他幾句,咱們卻何苦來?騎尉大人,忍了這口氣罷了。”
“要不是那姓程的在一旁瞧著,”方兆興恨恨不已,“本官也就放永王殿下過去了,今日真是晦氣得緊。”
他說著狼狽抹一把臉,擺手示意部伍們,都跟著自己回轉。
四座皇陵,左昭右穆,依次排列。守陵軍營,則設于陵區之西南方位。
誠王元瑱所居住的小院,坐落于軍營之內,除了這位被貶黜來此的親王,還有一位內給事房有興,領著四個小黃門,服侍他起居。
當見到前來探望的永王元琪和程樟等人,誠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五弟和程長史,你們怎地來了?”
“大兄——”眼見長兄形容憔悴,永王也不禁有些傷感,又轉頭示意那名禁衛,“金得義,快將人請出來。”
程樟和常玉琨都向誠王抱拳行禮,那杜桓跟著程樟時日未久,卻已經見著了兩位親王,因此有樣學樣,跟著行禮。
誠王跨步上前,扶住程樟,低聲埋怨道:“我這個五弟,向來行事無忌,程典尉就該攔住他才是——”
話音未落,他瞧見馬車里下來的年輕女子和幼童,不由得怔住了。
誠王妃林漾,容色清麗,卻穿得很是樸素。她牽著四歲的兒子楚恒櫟,怔怔瞅著丈夫,目光盈盈,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楚恒櫟打量眼前這個神色激動的男人:“娘親,這個便是我的爹爹么?”
林漾險些要哭出來,嘴唇哆嗦,愈發說不出一句話。
晴空朗照,這對苦命鴛鴦彼此深深注視,渾然忘了周遭一切。
倒是那侍衛金得義,躬身抱拳:“大殿下,卑職奉永王殿下之命,將王妃、世子都送來了。”
程樟便轉頭覷向那老內監,房有興。
房有興嘆一口氣,躬身說道:“永王殿下有心了,今日大殿下妻兒相聚,這是一件喜事。老奴這就著人知會庖廚,多備些酒食。”
這位奉命監視誠王的老內監,倒是個性情忠厚和善之人。
只是軍營送來的飯食,有肉有菜,分量不少,味道卻說不上好。諸人不分貴賤,湊坐在一處,放開了吃喝。
誠王注視著兒子,用一把木勺,專心致志地吃飯,不勝唏噓說道:“孤當日離京赴任西山道,櫟兒還在蹣跚學步,如今,都這么高了。”
他隨扈弘盛帝自長定府返回京城,尚未歸家探看妻兒,就被皇帝一道詔敕,打發來這莽山,一直拖到今日,才見著王妃和世子。
永王元琪打量長兄住處,眼見十分簡樸,也替他感到不平:“父皇如今,很是有些喜怒無常,處置乖戾。不但大兄,就連新平伯成儉成大人,也因為反對出兵西魏,被貶為鴻臚寺卿。他就那么急躁,非要挑起這戰事?”
“至尊素有吞并海內之志,”得知成兵部也被貶黜,誠王愣了半晌,神色越發抑郁,“如今歲數大了,難免有畢其功于一役的念頭。五弟向來最得他寵愛,私下里好生勸勸,請他多多保重龍體,不必如此勞心。他老人家可是天元之境,必定長命百歲,又何必急于一時?”
房有興連同那幾個侍奉的小黃門,都點頭稱是,連說至尊待永王殿下,格外不同,要請他往陛前,設法替誠王轉圜。
程樟聽著對話,若有所思,沉吟不語。
方兆興連同部下武官,都不敢過來露面,只在小院門外覷一會,便都退走了。
大伙兒全無顧忌,敞開了說話,常玉琨膽子大,捧著粗瓷飯碗,張口就問:“大殿下被打發來這里守陵,那位密王殿下,聽說如今被禁足于王府。咱們這位至尊,是打算今年在另外三位殿下之中,挑一個出來做太子么?”
房有興手一抖,差點將手里的碗給摔了。
金得義也詫異瞅一眼,程樟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
誠王瞪眼瞧著常玉琨,半晌嘆一口氣,神情頹廢:“這儲位孤王從未妄想,不論至尊如何決斷,其實都不與孤相干——孤如今來此守陵,也不是因為立儲之事。”
他放下筷子,胃口全無,只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又言不由衷:“在此陪伴列祖列圣,倒也清靜。京城之事,孤已經不想知道了。”
眾人齊齊瞧向永王。
永王元琪夾起一塊肥肉送進嘴里,滿不在乎說道:“這儲位,隨他們怎么爭,反正也落不到孤頭上——別看父皇對孤十分優容,可是孤心中明白,他可是從未有過傳位于孤的念頭。”
他說著也放下筷子,皺起眉頭思忖:“這半年多來,父皇的性子,變得十分奇怪,急躁易怒,大異于往日。說不出甚么緣故,孤倒是覺得,父皇其實并無立儲的打算。”
金得義點頭:“不單是殿下,便是咱們這些做侍衛的,也有一樣的念頭。至尊如今,的確有些喜怒無常的意思。”
“陛下修行出了問題,”程樟一語驚人,“性情大變,緣由在此。”
眾人皆驚,永王詫異瞪眼:“父皇可是天元之境,還能有什么功法,令他修為受損?除了那本誰也瞧不懂的劍圣經卷,則鈞天派之大羅周天神劍,學宮之正氣五劍,就算參悟不透,也不至于有妨害之意。”
“殿下都不清楚,程某就更加不知道了。”程樟暗自思忖,這件事情,恐怕還是得暗自查個清楚才好。
大伙一通議論,不得要領。永王站起身來,向長兄作揖:“今日小弟就先回了,過幾日再來瞧大兄。諒那幾個守陵武將,也不敢再輕慢于大兄。不然,下回小弟過來,必定教他好看。”
“為兄來此守陵,五弟是唯一一個來瞧我的。”誠王很是感動,但還是正色勸道,“可是往后不必再來了,父皇知道,定然不喜,這京城之中,明槍暗箭,五弟還是要多加小心。”
他說著又覷一眼林漾,有些遲疑。
林漾向著永王行禮,感謝他送自己過來與丈夫相見,又神色堅定說道:“妾便留在此處,侍奉夫君。櫟兒也留下來,是福是禍,咱們都不可分開。”
“我怕什么,”永王仍是無所顧忌,“嫂嫂便留在此處。誰敢混說什么,我第一個不答應他。這位程典尉,咱們一道?”
“好,殿下請。”
初夏的陽光之下,程樟與永王同行,沿著神道,一路向東南,往京城而去。
“大兄之生母許昭儀,原本只是一個宮女,被父皇臨幸之后才進位嬪妃。”永王滔滔不絕,對程樟很是推心置腹,“接著何皇后便也有了喜脈,可惜才三四個月,便因血崩之癥,母子兩個都沒能保住——”
“宮外孕,”程樟點頭,“的確是十分兇險。”
“父皇甚為傷心,一怒之下,連殺了幾個御醫。連帶著,對許昭儀也十分不喜。大兄出世之后沒過多久,何皇后唯一的兄長,羽林軍副統領何忠又意外墮馬身亡。有傳言說,大兄便是何家的災星,父皇因此,對大兄愈發厭惡起來。”
“這傳言,可是來得十分蹊蹺啊。”
“可是不管怎么說,許昭儀連同大兄,都被父皇冷落了,”永王嘆氣,“沒過幾年,許昭儀郁郁而薨,父皇又有了二皇兄三皇兄,大兄在皇宮之中,被人厭棄,很是可憐。孤的母妃進宮之后,心下不忍,對他頗為看顧。因此緣由,孤與大兄兩個,倒是漸漸親近起來。”
“原來如此,”程樟岔開話題,“某瞧殿下身手矯健,是何人傳授武技?”
“胡鐵忠胡總管,”永王有些得意,“他說孤的資質極好,不似二皇兄他們幾個,這一輩子,觀海境也就到頭了。”
“如此說來,至尊立儲,倒是并不看重皇子的武技修為。”
“歷朝歷代,皇子們大多修為平平,似父皇這般的,那可是屈指可數。孤聽說,當年泰明皇帝,說是晉入了天元之境,其實呢,還差著一線。”永王原本神色驕傲,忽又低落下來,“十余年來,二皇兄最得父皇信重,每每賦予重任,可是這回卻突然被禁足,也不知父皇究竟是何想頭。”
“京城之中,都有傳言說,”跟在他倆身后的金得義,騎著杜桓的馬,插嘴說道,“是端王殿下跟隨至尊北狩之時,說了密王殿下許多不是,至尊聞言震怒,才會有了回京之后的處置。”
“這都是胡說,我三哥卻不是那樣的人。”永王有些不喜,“金侍衛,別信外邊的謠言。”
“也不全是謠言,”金得義有些不服,低聲嘀咕,“密王殿下私底下干的那些事,京城里還有誰不知道呢。”
永王和程樟兩個都沒有理會他,齊齊勒住坐騎。
官道之上,一伙家丁模樣的人攔住了去路。為首的那個,原本神色傲慢,打量永王一會,微微變色,吞口唾沫,悄悄后退兩步。
倒是另外兩個沒眼色的,伸手示意永王等人避讓:“主家辦事,識相的便趕緊滾開!”
這伙家丁身后不遠處,兩個衣飾華麗的富貴公子,領著幾個隨扈,圍住了一個十五六歲的貧家少女。那少女荊釵布裙,掩不住花容月貌,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不知所措。
官道之旁,一個三十多歲的農婦,躺倒在地,生死不知。
永王面色一沉,可是還未等他開口,金得義就已經跳下馬來,抄起鞭子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