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顧檐霂把血跡斑斑的衣服拋入江中。待她回到房中,天色已近破曉,她沒有睡意,可是她還是閉上了眼睛,畫舫不會安寧了,也是時候撕破它虛幻的假象了。
這樣想著顧檐霂竟睡著了。
“夫人,夫人醒醒。”寧兒輕拍顧檐霂的胳膊。
“怎么了”顧檐霂很不情愿的瞇著眼問。
“是主人,主人要帶您應(yīng)酬客人。衣服首飾都給您備好了。”
“嗯,好,我知道了”顧檐霂吃力的爬起來,肩膀依舊痛的厲害可她也只能佯裝無事。
顧檐霂裝點(diǎn)妥當(dāng),只是這一身的華服與自己的短發(fā)實(shí)在不相稱。胭脂水粉糊在臉上,顧檐霂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覺得滑稽,可她也的確沒什么心情扯個話笑一笑了。
于顧檐霂而言,這是一次機(jī)會。客人,畫舫的客人,隱于白日,而于夜晚張狂的客人,究竟是怎樣的?
宴席布置極盡鋪張,煙斜霧橫,錦帳重重;麗花簇簇,明燭瑩瑩。紫檀幾上白玉杯中,醍醐滿溢,山珍海味雜列其中。席間教坊樂女,曼舞輕歌。賓客們觥籌交錯,嘴中重復(fù)來重復(fù)去的無非一些場面上的客套與寒暄。
顧檐霂覺得厭煩,可也只能扯一個笑臉。她知曉,自己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半路夫人”在一群豪門貴客之中是如此的扎眼。
可有一位女子舉手投足落落大方,一顰一笑盡態(tài)極妍,女子似乎覺察到了別人的注視,看了過來。女子雙目如星如鉤,頗有點(diǎn)勾魂攝魄的意味。
“真是一位美人啊。”顧檐霂出口贊嘆。若是男子見了這雙美眸,只怕早已魂飛魄蕩。
“她叫麗夫人。”
顧檐霂點(diǎn)點(diǎn)頭,微微側(cè)身,附在男人的耳畔輕聲說:
“她與你倒是挺般配的。這畫舫有這樣一位女主人才會更添光彩。”
“可她是她,你是你”男人端起酒杯,斜眼看著顧檐霂說道。
“那我是該高興還是該憂愁呢?”顧檐霂拿起酒壺給男子的酒杯斟滿酒。她的眼睛一直望著男人的眼睛。可男子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洞穴,人看的久了就會讓洞穴的寒意糾纏地窒息。
顧檐霂清楚,這個人不是他。哪怕這個人擁有他的容貌,他的名字,他的身份。眼睛流露出的東西來自心,人是很難把偽裝按在心上的。
男子移開了目光,他杯中的酒水卻溢了出來,顧檐霂端坐在座位上。她環(huán)視四周,宴會客人把酒言歡,并不留意他們二人的異樣,可她不曉得那個被她贊嘆為美人的女子卻一直冷眼觀瞧他們的舉動。
顧檐霂此刻心中所想的是,宴席的人們并不在乎畫舫主人究竟是誰,與他們而言,畫舫只是一個滿足他們各種欲望與消遣的所在。他們可以像蒼蠅見了血一樣簇?fù)矶鴣恚部梢韵袷荏@的鳥獸一樣四散著逃開。
她默默著看每一位客人,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了。
有樂師敲起了鼓點(diǎn),戴著鬼神面具的幾個人一一入場起舞。為首的一個舞者的舞姿宛如蛟龍,如雪縈風(fēng)。顧檐霂黯淡的心境,隨著舞者的舞蹈一點(diǎn)點(diǎn)的晴朗起來。她想到一個人。
一舞已畢,舞者放飛了數(shù)只輕盈的白色蝴蝶,人們驚喜的望著飛舞的蝴蝶,嘖嘖稱奇。
人們伸手去觸碰蝴蝶,而顧檐霂卻得到了一片輕如飛絮的羽毛。
“真好,這是落下的雪,是天上的云。”她輕輕的說著,她的眼睛濕潤了。
“它永遠(yuǎn)不會融化。”顧檐霂合上了手掌。
幾日下來,畫舫一切如舊,顧檐霂心中卻暗自打鼓。
一日寧兒瑟縮在房間的一角,低聲抽泣。顧檐霂俯身詢問她的情況。寧兒支支吾吾不肯說,顧檐霂沒勉強(qiáng)她,轉(zhuǎn)而看到寧兒雙手手心的傷口,像是用利器割傷的。
“你在這兒呆著,哪兒也別去,我去尋些藥來。”顧檐霂看著這年歲小她很多的女孩子,不免有些心疼。
藥膏附在傷口上,寧兒疼的直打顫。顧檐霂盡量放輕手上的動作,待包扎妥當(dāng),顧檐霂攙著寧兒讓她坐在椅子上。
“你手傷的很重,這些日子你就安心養(yǎng)著,一切活計都停下來吧。”顧檐霂看著寧兒讓紗布纏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雙手,嘆息道。
“你遭遇了什么事,若你想說,我會聽著,若你不想提,我便也不問了。”顧檐霂說完,寧兒點(diǎn)點(diǎn)頭,她的神情卻怔怔的。
顧檐霂很細(xì)心的照料起寧兒的起居。寧兒起先,百般推辭,可實(shí)在是也拗不過顧檐霂的一再堅持,她也清楚,畫舫之上是不會也不可能再有一個人來照顧她這個無名小卒。
“顧姐姐,你不像是一位夫人。”寧兒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的說。她的手伸展在小方桌上,顧檐霂再給她換藥。
“這些日子,傷口結(jié)痂了,接下來手心就會癢的難受了,你可得忍住別撓啊。”顧檐霂把藥膏輕輕擦在傷口處。她抬頭看了一眼寧兒,接著說道:
“幸虧只是傷的皮肉,若傷及筋骨,你這雙小手可算完了。”
“你剛才說什么,我忙著包扎沒聽清楚”顧檐霂纏好紗布并打了個結(jié)。
“我說,顧姐姐不像是個夫人。”寧兒故作高聲。
“你這個小妮子,當(dāng)初是誰不肯稱我為姐姐,就要尊稱我為夫人的”顧檐霂打趣道。
“那,寧兒妹妹,你覺得夫人是啥樣的?”顧檐霂手支著頭看著寧兒。
“可能像麗夫人那樣的吧”寧兒提到麗夫人時,明顯語氣有些發(fā)虛。顧檐霂覺察到了這一點(diǎn)。
“嗯嗯,這點(diǎn)我倒是無可反駁。”顧檐霂點(diǎn)點(diǎn)頭。
“可我覺得她一點(diǎn)也不可敬可親。”若是先前,寧兒絕對不會當(dāng)著人面說這樣的話的。而現(xiàn)在,她很愿意在顧檐霂跟前說說自己心里話的。
畫舫在大江上飄著,顧檐霂參天上星斗可大約知道方向,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就讓人過的虛浮而不知根底,反而看著繩子上的結(jié),掂在手里,倒能切實(shí)的感受到時間的份量。
顧檐霂又在繩子上打了一串結(jié)之后,寧兒的手心除了留下了些許疤痕,已經(jīng)恢復(fù)的不錯了。
姐妹二人每天倒是形影不離,顧檐霂卻察覺到寧兒的眉頭日益擰成一個結(jié)。
“寧兒,你知道現(xiàn)在你的眉頭像什么嗎?”顧檐霂故作高深的問。
“像什么?”寧兒伸手摸摸自己的眉頭。
“像這個”顧檐霂晃了晃手中的繩結(jié)。
寧兒聽后只是咧咧嘴,卻愈發(fā)沉默了。
“是因為麗夫人嗎?”顧檐霂冷不丁的從嘴里蹦出這樣一句。
寧兒聽后,明顯眼里閃過一絲驚慌。良久之后,她開口說:
“顧姐姐,我們逃走吧,我們一起離開畫舫這個鬼地方。”
“寧兒,你想去哪兒?”顧檐霂問。
“我想回家,我想我娘,我是因為娘生病沒錢醫(yī)治才被賣到畫舫上來的。”寧兒哽咽了。
“好,那就回家”顧檐霂盡力地裝作輕松說道。
“顧姐姐,沒那么容易的,畫舫飄蕩在江上,我們沒有船可以離開。”寧兒無不懊惱地說著。
“算算時間應(yīng)該算是快到中秋了,畫舫之上的吃穿用度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到時候畫舫一定會靠岸,有人會去采買物資,那時是離開這兒的好機(jī)會。”顧檐霂扳著指頭算日子。
寧兒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眉間的愁緒也似乎減淡一些了。
如顧檐霂所料,畫舫在幾日之后靠岸了。
“在江上漂流了有些日子了,雙腳踏在這土地上,有些軟綿綿的。”顧檐霂長舒一口氣,笑著望向一旁的男人。
男子看著顧檐霂的笑容,微微有些愣神。她原本毛毛躁躁的短發(fā),此刻已經(jīng)長了寸余,微風(fēng)一吹,到讓她多了幾分往日不有的柔美。他是個歡場浪子,算得上閱人無數(shù),若問付出幾分深情,怕是只有兩手空空。只是眼前這個女子,倒是能撩撥一下他的心。可是也終究只是水面微波,稍縱即逝。逢場作戲太久,他的心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只剩下越來越遲鈍的身體,尋求更多的刺激。
“畫舫會停留些日子,你大可以在岸上集市逛逛。”男人看著集市上熙攘的人群,說道。
“寧兒,我們?nèi)ス涔浒伞!鳖欓茈帲咽稚煜驅(qū)巸骸?p> “是,夫人”寧兒恭恭敬敬的向前攙扶。兩個人混入人群之中,走了好一會,倆人相視一笑。
“你就放心讓她走?”麗夫人,在男人的背后幽幽的說。
“她會回來的”男子回頭望望畫舫說。
“倒是你安插在她身邊的丫頭,怕是回不來了。”男子盯著女人的臉,說道。
“不過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她死在畫舫,只會污了我的眼。”女子冷笑一聲,接著說。
“一只雛鳥,離開畫舫這座金絲籠,去到外面也不會好過。”
“你不去集市逛逛嗎?”男子顯然不想接她的話茬。
“不了,我一旦上了畫舫便再也不想回到地面上來了”女子低頭看看自己踏在畫舫甲板之上的腳。
“你其實(shí)一直想上岸吧”男子說。
“岸上的世界,只有當(dāng)你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時,才是最誘人的,當(dāng)你置身其中之時,只會讓你覺得惡心。”麗夫人說到此,眼神里到流露出些許的落寞。
“瞧,是燕子。”顧檐霂拉著寧兒的手,興致勃勃地說著。
“我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這檐上君子了”顧檐霂說此話時,似乎頗有深意。
“是啊,我也很久沒有在檐下看見密密如絲的微雨了。”一個帶著面具的男子在顧檐霂的身旁說。
“今日天氣晴朗,可惜了我這把油紙傘了。”男子揮揮手里的傘。
“原來是畫舫上的伶官”顧檐霂看著對方,說道:“先生那日在宴席之上的舞蹈,當(dāng)真是精妙絕倫。”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夫人過獎了。”那面具男子連連擺手。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先生請便。”顧檐霂微微挑眉,領(lǐng)著身邊的寧兒離去了。
她尋得一個僻靜無人處,從寬大的衣裙里竟然扯出一塊麻布來。接著她摸索著從衣袖中掏出幾包東西,都是些沉甸甸的碎銀子。這是顧檐霂特意準(zhǔn)備的,碎銀子在路上花著安全且方便。
顧檐霂用手掂量掂量,麻布包袱,覺得確實(shí)扎得很結(jié)實(shí)了,才放心的交給了寧兒。
寧兒看著忙忙碌碌的顧檐霂,鼻頭一酸。
“這些銀兩足夠你路上吃的舒心,住的順心。”顧檐霂拍拍寧兒的肩頭。
“顧姐姐,那你呢,你也跟我一起走吧”寧兒央求著。
“寧兒,有些事我還需要留下來去做,具體什么事,我也無法與你一一講明。”顧檐霂望著寧兒,用衣角輕輕擦干她眼角的淚花。
“總之,你顧姐姐不是嬌滴滴的娃娃,可有的是本領(lǐng)和手段”顧檐霂這樣說著,其實(shí)心里思忖,自己的確沒什么本領(lǐng)和本事。可她表面的功夫是要做足的,她不想讓寧兒為她憂心。
原本要哭天抹淚的寧兒,看到攥拳,捶自己胸口的顧檐霂,不由得噗嗤笑了。
“顧姐姐,你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寧兒眼眶紅紅的。
“那我說,寧兒是有福氣的人,有福氣的人無論走到何處都能平平安安,化險為夷。”顧檐霂的眼眶也紅了。
“好了,離別的話是講不完的,顧姑娘,我們該上路了。”這時一隊江湖藝人簇?fù)淼筋欓茈幍纳磉叀?p> “這些江湖藝人都是我早年間結(jié)識的朋友。每年中秋她們會從這里坐船去到江南。”顧檐霂向?qū)巸航榻B。
“公孫大娘,諸位姊妹,勞煩你們一路上照料我的小妹妹了,檐霂給你們見禮了。”顧檐霂躬身施禮。
眾人依依惜別,顧檐霂在岸邊目送渡船慢慢消失在天際之間。顧檐霂松了一口氣,心里難得有了些暢快。一抹臉,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兀自流下了不少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