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為何離別總在秋天。
燕飛白與自己的母親綺華,霍冰攙扶著陽媚,四個人在蕭瑟的秋風中望著漸行漸遠的三個人。
歐陽殳與南郭元秋離去是為了拜訪昔日老友,也借此一起歸隱山林,做個世外逍遙閑散人。對于老前輩快意江湖的瀟灑風流,燕飛白覺得自己的依依惜別只會拖累他們走馬的速度。
唯有顧檐霂一人,他牽掛不下。可燕飛白又清楚,人的有些傷疤是只能靠自己去愈合的,別人是替代不了的。對于顧檐霂,他的心中縱有萬般不舍與眷戀,也只能默默送她離開。
顧檐霂要去如夢之境,要去那方小小的人間天堂,在那方土地之下,沉眠著她那將永遠年輕的愛人。她要將吳滄堯的頭顱安葬,她要與吳滄堯做最后的離別,她要在自己的心底為吳滄堯建一個小小的神龕。
離別的日子已經(jīng)確定,而歸來卻遙遙無期。顧檐霂沒有說,燕飛白沒有提。兩人互相道了一聲“珍重,珍重”。
如果那天顧檐霂沒有回頭,也許她永遠不能明白她與燕飛白之間暗自生長出的情感的份量。可是,那天她回頭了,燕飛白無限眷戀地望著她,可他的嘴角處滲出了鮮血。疼痛使他臉色蒼白,冷汗直下,可他依舊朝著顧檐霂暖暖的笑著。
顧檐霂腦海里響起了那日霍冰的喃喃自語。
燕飛白緩緩的倒下,可是迎接他的不是冰冷潮濕的土地,而是一個女子的溫暖的懷抱。
“飛白,燕飛白”那個常在他夢里縈繞的聲音啊。他聽著這樣的呼喚,幸福地閉上了眼睛。也許他會做一場美美的夢。疼痛沒有使他的面容扭曲,此刻他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
顧檐霂此刻的眼睛里卻醞釀著山洪,最后決堤。
那次跌落山崖,燕飛白傷的其實很重,只是他強打著精神,一直撐到現(xiàn)在。
“他是人,活生生的人,他會病,會痛,會老會死。”顧檐霂一遍又一遍的為燕飛白擦拭身上綻裂的傷口,傷口很深,每一處都滲著血液。
“飛白,你為什么這么逞強呢,你不會痛嗎?”顧檐霂想到他在山崖下嬉笑的樣子,心里揪成一團,那時的他該是忍著怎樣的疼啊。
“你似乎永遠不會累,可是你怎么會不累呢?”顧檐霂想到前些日子的奔波,她的心更沉重了。她那時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愁緒里,而忽略了身邊人的苦痛。
燕飛白昏睡了很久,其間他囈語不斷,可是顧檐霂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他在喚她的名字。先是小荊,可是最后一聲一聲喚的就是小霂了。
“飛白,我在,我在”顧檐霂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是羽毛落在水面。
顧檐霂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為燕飛白擦拭身子,清理傷口,更換藥物。她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比燕飛白還要了解他的身體了。連綺華都要奇怪,顧檐霂就好像與燕飛白是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她每次換藥前后都神色如常,并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羞怯之意。
燕飛白是在一天的黃昏時分醒來的,那時夕陽余暉斜斜地落入房中。他對著夕陽發(fā)了會呆。身上的傷口處還是有些痛,但已經(jīng)好多了。
他的嘴唇很濕潤,那一定是有人格外用心定時給他擦拭水分的緣故。他身上的衣物很干凈,甚至帶著若有若無的藥草香氣,他的床鋪很熨帖,那是有人細細鋪就的,他的床邊方桌上擺著一束野花,野花是新鮮的,還散發(fā)著點點幽香。
也許是母親安置的吧。記憶中他的母親喜歡花草,這段日子母親一定擔驚受怕,可現(xiàn)在是什么日子了,小霂走了多久了,她到哪兒了。
燕飛白腦子里有些亂,他覺得自己好像重活了一次。
“華姨,這個我來就行”屋外傳來了女子的聲音,那個聲音是那樣的熟悉,悅耳。燕飛白覺得自己在做夢,可是身體傷口的疼痛提醒著自己,這不是夢。
可是這到底是不是夢呢?
房門打開,先是一只腳邁進來,接著是靈巧的一躍。進來一個女子,女子身著粗布衣裙,頭上簡簡單單的挽著發(fā)髻,別著一根木制的簪子。
可是無論女子變成什么模樣,燕飛白一定會一眼認出她來。
“小霂”燕飛白輕輕的喚了一聲,他的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擔心自己的聲音一大,這個夢里的女子就會消散了。
女子聽到呼喚,眸子里展現(xiàn)出喜色,她像一陣風,就這樣飛奔而至,燕飛白頭一次體會到原來一個女子的擁抱也會這樣有力。
女子的眼睛里多了些亮閃閃的東西。
“華姨,華姨,飛白他醒了。”女子的聲音很亮。
“飛白,飛白”燕飛白嘟囔著。
“小霂,這次你不叫我大哥了”燕飛白起了開玩笑的心思。
顧檐霂對他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意,然后立馬直起身子,站在一旁,碰巧綺華陽媚她們也進來了。
“華姨,柔妹妹,你們瞧,他還有力氣開玩笑,他肯定是好了。”顧檐霂的樣子很像一個妻子在向自己的親近人數(shù)落自己丈夫。
燕飛白環(huán)視一周,卻是接著閉上了眼睛。
“瞧,他還以為在做夢”顧檐霂笑著走近他。
“喂,起床了”顧檐霂用手指戳戳燕飛白的臉蛋。
“太陽都被你氣下山了,月亮都讓你氣得跑沒影了”。顧檐霂又繼續(xù)戳燕飛白的臉蛋。
“飛白,你不餓嗎,這些日子了,你還沒有吃東西。”顧檐霂收起了調(diào)笑的語氣,很認真的說。
燕飛白肚子里像是住了一只鴿子,咕咕咕叫了起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燕飛白他自己笑得格外起勁,可他很快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因為他看到顧檐霂哭了。
蘇醒之后的燕飛白胃口很好,顧檐霂卻嚴格管著他的食量。他當然知道這是顧檐霂怕他撐壞了胃口。燕飛白很想練劍,顧檐霂卻嚴格的管著他的行動。他當然知道,這是顧檐霂怕他抻壞了傷口。
日子似乎手拉著手奔走,慢慢地燕飛白可以隨心所欲的吃著東西,顧檐霂甚至也開始往他的飯碗里添飯加菜了,然后笑瞇瞇地看著他吃完。燕飛白可以練劍,顧檐霂也不再攔著,相反她在一旁默默陪著他,并抽閑為陽媚的孩子縫制完了一雙又一雙的鞋子,一頂又一頂?shù)拿弊樱簧碛忠簧淼拿抟隆?p> 燕飛白痊愈了。
夜已深,燕飛白打坐運氣。顧檐霂則在他身旁讀書。他們早已習慣彼此的陪伴了。
“原來不是夢啊”燕飛白像伸懶腰一樣,慢慢的睜開了眼睛。他望著眼前人,眼里的情意若春水一樣綿長,如春風一樣溫暖。顧檐霂笑意盈盈的看著他。燕飛白在她的注視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只是笑,兩頰的酒窩更明顯了。顧檐霂很愛他的小酒窩,她探出手去摸了摸燕飛白的臉,燕飛白眼里的柔情更濃了。
顧檐霂眼里的笑容慢慢的由無言的悲傷代替了。咸澀的眼淚在她的臉上寫詩。燕飛白怎會不懂這些詩的含義呢?他伸出手去輕輕柔柔的為顧檐霂擦拭眼淚。顧檐霂望著他的雙眼,她的淚水卻很快的模糊了燕飛白的容顏。
“小霂”燕飛白柔聲的喚了一句,便將顧檐霂拉在自己懷里,兩人之間的呼吸落在彼此的臉上。燕飛白輕輕的吻了吻顧檐霂掛滿眼淚的臉頰,他輕柔柔的望著顧檐霂。顧檐霂淚眼望著他。燕飛白輕輕柔柔地吻吻顧檐霂的眼睛,可他想再看看她時,顧檐霂卻吻了燕飛白的唇,她的吻像夕陽對大地的親昵,很輕很柔卻很溫暖。燕飛白微微一怔,他開始溫柔的回應她,兩人就這樣慢慢的糾纏著,就像兩條線,先是結(jié)為繩結(jié),再慢慢繞成線團。
那是一次持久且熱烈的纏綿,是無止無休的溫存與愛戀。
顧檐霂吻了燕飛白身上的每一處疤痕。燕飛白身上的每一處疤痕都留有顧檐霂的眼淚。燕飛白的眼眸中泛起的春潮讓顧檐霂的心一次又一次的蕩漾。燕飛白像一陣又一陣的春風,而她是在風中飄蕩著的悠揚且多情的歌聲。歌聲化作了飄飄悠悠的小船,最后停靠在了燕飛白結(jié)實的臂彎。
“我要走了”顧檐霂說。
“嗯,我知道,這是你的自由,而我會放手讓你走”燕飛白說。
“謝謝你,飛白”顧檐霂說。
“你我之間不談謝字”燕飛白柔聲說道。
“也許今后我們還會相會,也許……”顧檐霂沒說完,而是沉默了。
“小霂,我會找到你,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會相逢。”燕飛白堅定的說。
在晨光熹微時分,顧檐霂走了。她在水霧迷蒙的渡口登上了一只小船。她是在燕飛白吹奏的笛聲中離開的。她是在燕飛白炙熱且執(zhí)著的凝視中離開的。
自此之后,已經(jīng)有了幾年的光景。燕飛白沒有一絲一毫顧檐霂的消息。陽媚在顧檐霂走后不久,臨盆了,生下了一對兒女。如今兩個孩子也已經(jīng)開始滿地跑了。霍冰每日在自己的孩子身后打轉(zhuǎn),陽媚則和綺華在一旁樂呵呵的坐著針線活,笑著看一大二小瞎胡鬧。燕飛白也很喜歡這兩個胖乎乎的娃娃。
“叫舅舅,叫舅舅”燕飛白拿著竹編的小玩意逗著兩個孩子。
“舅舅~舅舅~”小丫頭的聲音甜糯,小小子的聲音硬氣。
“哈哈哈哈,好,乖孩子都有份”燕飛白一把抱起兩個孩子。
“舅舅帶你們飛,嗚呼~”燕飛白一個胳膊摟著一個孩子,每當燕飛白轉(zhuǎn)一圈,兩個孩子就會笑個不停。
燕飛白也在笑,可是陽媚知道,綺華知道,霍冰也知道。燕飛白并沒有他所表現(xiàn)的那樣快樂。
“不知曉顧姑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們?nèi)齻€中不知道誰說了這樣一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一日,京城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瑄和太子也就是當今的天子竟然得了急癥駕崩了。宮中的消息傳到了山上的慈安寺。
一個年輕的尼姑,聽到消息之后,因為震驚與不可置信她攥緊了雙拳,竟把指甲深深地嵌進自己的皮肉,血流了出來,可她只是木木地呆著,沒有覺出任何的疼痛。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他還如此的年輕。”她不自覺地說出了聲。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一滴一滴打濕了她自己身下的拜墊。
她覺得自己喪失了全部的氣力。
門外有人敲門。
“誰?”年輕的尼姑抬起頭來,屋內(nèi)只有一點燭火晃動,燭光不及之處一片黑暗。
“滄渺,是我。”門外的人回答。這個聲音對于吳滄渺來言是如此的熟悉。可她總覺得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門吱呀一聲開了。
吳滄渺憑著燭火看到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人腰間別著一對短劍,而另一個人卻讓她驚呼出聲。
“你們聊吧”說罷,那個腰間帶著短劍的男子離開了。
“瑄和,你”吳滄渺一時之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臉上的淚痕還在,可此刻嘴角卻無法抑制地帶上了笑容。
“你還活著,活著”吳滄渺的聲音因為激動而不自覺的顫抖了。
“滄渺,這是我早有打算的事,既然皇權是阻隔在我們之間的一座山,那我就把它打穿,我已經(jīng)不再是皇帝了,我來只想問你,你要不要跟我走”瑄和的態(tài)度很懇切。
這些年來,瑄和為帝卻遲遲沒有大婚,宮中老臣為了皇家子嗣綿延,一直上奏章為皇帝的婚事進言,都被他一一駁斥。最后瑄和選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立下了自己皇叔的兒子為太子,才算是暫時安穩(wěn)了朝中大臣的心。
吳滄渺,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此刻沒有任何猶豫,撲在了他的懷里,她發(fā)了瘋一般地吻著那個男人的一切。兩個人多年來克制的情感無可抑制的釋放出來,頃刻之間,山崩地裂。
幾日之后,幾乎已經(jīng)被世人遺忘的吳太妃闔然長逝。
“好兄弟,保重”瑄和很親昵的拍了拍燕飛白的肩。此刻瑄和一身客商打扮,吳滄渺頭戴帷帽依偎在他身旁。
燕飛白第一次下山,就是去的皇宮。因為他聽人說,皇宮里的戒備森嚴,奇珍異寶,奇花異木是最多的。他有一個好玩的性子,所以皇宮成了他的絕佳去處。他在那里遇到了瑄和。瑄和一眼就看出燕飛白不是宮里的人,可是他并沒有聲張。他自幼長在深宮,又是嫡長子,可謂一出生就被迫卷入了權力的風暴,母親早逝,若非外祖父在朝中有威勢,自己早就淪為了后宮斗爭的祭品。宮里的人人人都長著一張笑模樣,可是做出的惡事比刀子還狠。瑄和從一出生就被陰謀與算計包圍。
來自宮外的燕飛白,像是一陣新鮮的清風,吹散了些宮內(nèi)的濁氣。兩人一見如故,燕飛白時不時的到訪,讓瑄和在壓抑的宮廷中得到了喘息。
多年來的友誼與信任,讓倆人無話不談。
“我的頭腦讓我將她忘記,可我的心卻不能答應。我不曉得來世如何,我只想把握今生。”瑄和痛飲了一杯酒。
燕飛白望著自己的老友,嘆了口氣。雖然登上了至尊之位,可是瑄和的赤子之心一直沒有改變。這也是燕飛白一直把他當好兄弟的原因。他的嘆息是因為顧檐霂。
“你可想好了”燕飛白很鄭重的問。
“哪怕付出生命也不后悔”。
就這樣,燕飛白與瑄和,一起在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場大戲。
燕飛白是很佩服自己朋友的勇氣的。燕飛白望著老友,此刻因為情感的滋潤,瑄和的眼睛里散發(fā)出了往日不曾有的光彩。燕飛白衷心的為他的幸福感到高興。
“保重”燕飛白拍拍瑄和的肩。
燕飛白目送著馬車,一點點的遠走,直到慢慢地與地平線融為一體,天空飄起了雪花,燕飛白覺得心里無比的暢快,忽然他打定了主意一般,揚起手中的鞭子。飛云向前飛奔,白茫茫的原野之上唯有馬鳴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