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檐霂來到了如夢之境時,已是春天。在這樣生機勃勃,萬物復蘇的時候,她安葬了吳滄堯的頭顱。以及滄堯自小佩戴的一塊殘缺了一半的玉佩。在過去,她總會看到吳滄堯在黃昏時分,把玉佩放在手心里,望著它出神。
物是人已非,顧檐霂呆呆地立在了吳滄堯的墓前。她心中積攢了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唯有雙淚流。
一個男人如喪家犬一般在熙攘的人群里奔走。有人對他流露出憐憫,但是更多的人都是流露出恐懼與厭惡。一路上,他已經不曉得遇到多少這樣的人,他平日里趕路,都是選擇在黑夜行走,要么就是選一條極為僻靜的小路。可是他一旦肚子餓了,他就不得不在白日混入人群之中,以趁機得些吃食。
他的嗓子已壞,說不出乞求的言語,只能一個勁兒朝人的作揖。
“哪來的窮鬼,瞧瞧你的鬼樣子,在這門口一站,客人都讓你嚇跑了,滾滾滾~”一個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臉上留著八字胡的男人,連連擺手。他顯然連看一眼這個窮苦撂倒的可憐人都覺得污了他自己的眼。
從一條巷子里竄出幾個半大的孩子,一陣風似的,男人被撞到了,可是路上的行人沒有一個愿意伸出手來攙扶他。相反,倒是有不少人經過他時,腳下的步子都不約而同的加快了。
幾日里沒吃東西,男人身體早已沒了力氣,他像一條困在泥地里的魚,徒勞的掙扎著身體,卻怎么也前進不了一步。他索性也不動了,就呆呆地坐在地上。
何必再為裹腹而費盡心思呢?他本應該死于那場大火的,可是天意弄人,他竟然奇跡般的活了下來。他像一截蠟燭,像一個雪人,在烈焰炙烤下融化,此刻他的臉就是融化的一部分,原本的五官早已變了形,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怪物,以至于他會避開任何一處可以照見自己的地方。可是他會看到自己已經不成樣子的手,那雙手時時刻刻以一種冰冷的方式提醒著他記得此刻的樣子。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出現。那是個女人,一個還算年輕的女人。女人慢慢的走近了,男人看清了女人的臉,他壓抑不住自己因為緊張而變得急促的呼吸。
女人伸出手,將他慢慢的扶了起來。
“是她,小荊,她竟然在這里。”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吳仁亮,只是此刻的他已面目全非。他看到顧檐霂后才深深刻刻的體會到何為造化弄人。
“這個手還可以拿東西嗎”顧檐霂指了指男人的一只殘手。
男人點點頭。
“這是幾個包子”顧檐霂把盛著包子的麻布包裹掛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這是幾錢銀子,不多,但夠你吃幾頓飽飯了”顧檐霂從一個粗布錢袋里,取出一些銀子,然后又收緊了錢袋。她把錢袋放在男人的懷里。
“有個袋子,你放錢方便。”顧檐霂說完,就向前走。為了糊口,顧檐霂在鎮子上尋了個浣衣的活計。今天是她給主家送洗凈的衣物,剛剛結得了工錢。
本著人人都在世上活著不容易,若遇到有人有難能幫一點是一點的原則。顧檐霂伸出援手了,她并不曉得那個男人是誰,也并不在乎他是誰。
吳仁亮有些恍惚,他立在原地看著顧檐霂離去的身影。
鎮子上離著如夢之境不算遠,可是也需要人走上好一陣子的路。顧檐霂走的很快,一路上她總覺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她猛地一回頭,發現在她身后數十步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顧檐霂不由得嚇了一跳。
顧檐霂本想趕緊跑走,還未等轉身,她就聽到了類似于呼喊的嘰里咕嚕的聲音。那是一種從喉嚨里冒出的聲音。
顧檐霂定住腳步,她抬眼觀瞧,才發現此人正是在街上她遇到的男人。顧檐霂稍微的松了口氣,可是心里只覺得奇怪,她實在是想不通那個男人跟著她要干什么。
男人對著顧檐霂招了招手。
“你是讓我走近你是嗎?”顧檐霂問。
男人聽到后,點了點頭。然后有用殘手的一根指頭指了指自己的臉,接著又指了指自己腳下的土地。接著他蹲下身子,用一根木棒在地下劃來劃去,像是在寫字。
“你會寫字?,你是讓我過去看你寫的東西是嗎?你是有什么事想告訴我是嗎?”顧檐霂不自覺抬高了自己的嗓音
看樣子是寫完了,男人起身,退到了不遠處。顧檐霂慢慢的走近,可是也不敢放松警惕,畢竟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冷不丁的冒出這樣一個人來,她的心里還是有些怕的。
顧檐霂看到了地上的字。雖然字體有些歪歪扭扭,可是終歸還是被顧檐霂認出來了。
“我是吳仁亮”顧檐霂輕輕的讀出聲,當她讀出最后一個字時,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猛地抬起頭,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了那個男人。
“你是吳仁亮?”顧檐霂咬牙切齒。
男人點點頭。他一點一點的挪到顧檐霂跟前。在吳仁亮看來,此刻的顧檐霂成了手握利刃的劊子手,而他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的刑場。死在顧檐霂的手里,他是心甘情愿的。
砰的一聲,顧檐霂一拳砸在了吳仁亮的臉上。吳仁亮一個趔趄,后仰到地。他沒有逃離,沒有躲避,而是聽天由命般的躺在地上。
砰砰砰~顧檐霂的拳頭,如雨點一般,鋪天蓋地的打在吳仁亮的身上。仇恨讓顧檐霂的拳頭變得如鐵一樣硬。她沒有任何猶豫,伸手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猛地就要向下刺。
如果,此刻的吳仁亮的眼睛流露出的是昔日的奸邪與下流,卑鄙與齷齪。那么,顧檐霂手中的簪子一定會狠狠地刺進他的喉嚨。然而,顧檐霂此刻從吳仁亮的眼睛里卻看出了一種深深的懺悔與愧疚。簪子幾乎已經嵌入了顧檐霂的手心里,可卻遲遲沒有落下。
“你走吧,你滾,滾!!!”顧檐霂顫抖著,站起身來,嚎叫著,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一段日子之后,顧檐霂去主家送衣物。她在街上又遇到了吳仁亮,只是此刻一個衣著綢緞的男人正騎在他的身上毆打他。周遭站了些看熱鬧的人。吳仁亮被打的鼻青臉腫,可是卻咧著嘴笑。
“丑東西,他媽的還笑,讓你偷我錢,老子非得打死你”。男人下了狠手,一巴掌接著一巴掌,一拳接著一拳。
顧檐霂只當作沒看見,她低著頭往前走,可是沒走幾步,她停了下來。
“大哥,大哥,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他吧”顧檐霂還是退了回來,退到了男子的身后,用手拍了拍男子的后背。
“你他媽的是誰,我在這里教訓人,你他媽的管的著嗎”男子罵罵咧咧的站起來,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顧檐霂。
“他是我兄弟,遭了大火后,腦子壞了,干出了沖撞您的事,是他不對,我做姐姐的替他給您賠不是了。”顧檐霂躬身賠禮。
“就這一句話,事就完了???”男人一看顧檐霂是個年輕女子,語氣里帶著些輕佻。
“銀子少了,我就賠給您銀子,少多少就賠多少”顧檐霂直起身子,望著男人。
“賠銀子沒意思,倒是小娘子生的標致,這樣吧,你陪大爺我睡一覺,你只要把大爺伺候舒服了,銀子的事,你兄弟的事,統統一筆勾銷。”男人色咪咪的打量著顧檐霂,話還未說完就要動手動腳。
癱在地上的的吳仁亮卻悄無聲息的站在了男人的身后。
哎呦~男子吃痛的捂著脖子,呲牙咧嘴的亂叫。吳仁亮像猴子一樣掛在男人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脖子,男人的脖子鮮血淋漓。圍觀的人們都看呆了,一個個嚇得四下逃竄。
顧檐霂也有些愣神,此時此刻的吳仁亮的眼里露出了狼一般的兇狠。
“快松口,快松口,出了人命我們逃不開干系。”顧檐霂回過神后,開始扯吳仁亮的胳膊。
吳仁亮聽了顧檐霂的話,從男子身上跳了下來。
“快走”顧檐霂二話不說,扯著吳仁亮的胳膊,就開始跑。吳仁亮的腿腳不太利索,他從顧檐霂手里甩開了胳膊。他的意思是讓顧檐霂自己跑,別管他。
“那個人不會善罷甘休的,你這條命能經得起他多少拳頭。”顧檐霂的聲音里很急。
“你要是不跑,難道還要讓我這個女人家背你嗎。快點走”顧檐霂說罷就拽著吳仁亮的胳膊。
吳仁亮看著拉著他的胳膊跑在他身前的顧檐霂,他的心里涌起一陣暖流。他發覺自己的鼻子酸的難受,眼睛也脹的生疼。他很想哭。
兩個人跑到了有一會兒,確定身后無人追蹤,才停下來,歇口氣。
吳仁亮癱在地上的大口大口的喘氣。待氣喘勻了,他爬起來,一瘸一拐的想要走。
“你去哪兒?”顧檐霂問。她彎著身子,捂著肚子,她說話帶著很重的喘息聲。
吳仁亮一瘸一拐的走著,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能去哪兒?”顧檐霂又問。
吳仁亮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就算是要走,也得換雙鞋子和一身干凈衣服吧”顧檐霂說。吳仁亮一身破衣,滿是血污,泥垢。腳上的鞋早已經開裂,露出了黑乎乎的腳后跟。
吳仁亮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難道不想在你哥哥墓前看一看嗎?!”顧檐霂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吼出的這句話。
吳仁亮止住了腳步,猛然回頭。
回到木屋,太陽已西斜。時值夏日,雖然前幾天下了雨,如今雨停了,天氣依舊很是悶熱。
“這是你哥哥吳鎮邪的墓,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吳滄堯,你知道嗎?”顧檐霂問,她的眸子幽深,像山澗的深潭,吳仁亮看不出她此刻的情緒。
顧檐霂沒有看到吳仁亮點頭,也沒有看到吳仁亮搖頭。
“也許,你想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顧檐霂轉身進了屋。
吳仁亮在心底里喊了一聲“哥”。
他跪倒在吳滄堯的墓前,吳仁亮淚如雨下。他像一個犯錯的孩子,在乞求長輩的原諒。可是他的罪孽已太深,太重。
顧檐霂在柴房的爐灶旁點火。木柴因為淋了雨,而潮乎乎的。點了好一會兒,也只見濃煙不見火光。煙氣熏的顧檐霂直流淚,為什么連木柴也要與這個姑娘作對呢?
顧檐霂扔掉了手里的木柴,帶著委屈,心酸以及悲傷,她所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頭埋進自己的腿上。她哭了,哭的聲音很小聲,只夠她一個人聽到。
吳仁亮想默默的離開的,他走到木門前,回頭望了一眼木屋,發現了在柴房里坐在地上的顧檐霂。她的頭抵著腿,肩膀一聳一聳的。
有極輕微的砰的一聲響,灶臺里干點不著的柴火,終于燃燒了起來。吳仁亮看到顧檐霂的頭抬了起來,煙灰弄花的臉上掛著亮晶晶的眼淚,可她的眼睛里卻帶著一絲喜悅的光。
吳仁亮在心底里問自己
“我真的能走得了嗎?”
“趁著天光還亮,你趕緊洗洗”顧檐霂端了一個大木盆,放在了吳仁亮面前。她把壺里的水都到了進去,又用手試了試溫度。
“不冷不熱正好。皂莢和換洗的衣物我都放在了椅子上。”顧檐霂指了指墻邊的椅子,就起身離開,關上了門。
吳仁亮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燒毀的臉。可是此刻他的心里的溫暖,已經讓他可以直視自己面容的可怖了。
“小荊憎恨他,可是卻也饒恕了他,小荊的饒恕也許也是對他的一種拯救。”吳仁亮在心中暗想。
沐浴更衣之后,吳仁亮久違的感受到了一種輕松,與其說是肉身的放松,不如說是靈魂深處的一種釋放。
“這是你大哥穿過的衣服,還挺合身。”顧檐霂看著吳仁亮身上的衣服,說道。
“這是雜糧粥和小咸菜,你吃一些吧。今天天晚了,你就在這里睡一覺,等明天你若想走,我不留你,你若愿意留下來,我也不趕你。”顧檐霂沒有多作停留,交代下這些話就去別屋歇息去了。
對于吳仁亮而言,大哥所穿的粗布衣服,是他平生穿過的最舒適熨帖的衣服。顧檐霂所煮的雜糧粥是他平生吃過的最美的珍饈。
他頭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感覺。那是他自幼在吳宅長大所沒有感受過的溫情。
在吳仁亮成為了如意莊的主人后,吳家老太爺與老夫人,頭一件事就是搬家。他們帶著如意莊積攢下的巨額財富回了老家。父親好像又娶了好幾個小妾,就連母親似乎都養了幾個男寵。吳仁亮立在畫舫的高處,聽著小廝帶來的這樣的消息,只是發著一陣又一陣的冷笑。
如今如意莊與畫舫皆消散如煙他的父親母親也沒了消息。他們并不關心自己孩子的死活,他們只關注自己的快活。
吳仁亮流落街頭之后,并沒有回吳家的打算。他也不曉得自己今后的歸宿,在他遇到了顧檐霂之后,在他于大哥的墓前深刻的懺悔之后,在他棲身于這方小小的木屋之后,他認為自己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