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這么好的房子，你為什么要賣掉啊”

　　“你看我，都老的掉牙，就剩一口氣吊著，住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啊”

　　“哪有啊奶奶，我們看你精氣神好著呢，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傻孩子，如果身邊沒有摯愛之人，長命百歲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我日子不多了，你們聽我講個故事吧。”

　　我叫金不嫪（lao四聲），聽父親說，我們家曾經姓覺羅，不嫪，取得是個不滅不落下的意思。

　　父親在我眼里一向是極為開明的，不因我是個女子，就給我灌輸些舊思想，相反，父親為了讓我有新時期年輕人的書生氣，特意為我請了位教書先生。

　　先生姓葉，家里代代都是教書先生，知識底蘊深的很，書香葉家在津門有名極了，父親卻也是為我請到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初次見先生的樣子，先生一身月牙白長衫，頭發梳的整齊，帶著已經不時髦的金絲眼鏡，我卻覺得內一套適合先生極了，就內一眼，先生就住進了我心里。

　　內個時候，先生三十，我卻不到二八。

　　先生說，時下北平學的，凈是些留洋回來的新鮮數理，女孩子學些文筆便是足夠。我便隨了先生學習文史。先生教我些枯燥的文章，每每我打瞌睡時，先生總會用手托住我的下巴，待我精神時就看見先生笑意吟吟的眼睛，他次次都對我說著下不為例。

　　先生也時不時的向父親夸獎我機敏聰慧，每次說起，我都會講我悄悄給他取的外號，謝謝葉子先生。

　　先生有家室，我清楚的很。但時間久了，我便處處喚他葉子先生。父親說我調皮，但其實我有私心，他是家里的葉少爺，文壇上的葉年，他妻子的葉之年，我一個人的葉子先生。

　　先生年紀大我好些，輩分在外面也是大的出奇。父親和先生都跟緊了時代潮流，竟是準先生帶我出去見見世面。先生的朋友倒是不講就輩分這些，先生的朋友也不計較年齡，亦是有年歲與我相仿之人。

　　后來，我與那郭家大少爺便是極為要好，他父親與我父親也是有些關系。卻并未制止。竟是有一次郭少爺陪我在外坐了整整一夜父親也并未呵斥我。

　　我不過那日在街上見了先生與他的妻兒，趁著先生并未發現我，我知道自己錯愛，但也氣的在外坐了一夜。回來竟是受了風寒。

　　心病難愈，前前后后我病了一月之久，郭少爺常來看我，逗樂也沒辦法讓我起半分樂趣。倒是看他和他的丫鬟呆在一起卻也是甜甜蜜蜜。我亦知道，他帶著她躲到我這里，才能得到一時歡愉輕松。

　　可即便是這樣，我也是羨慕他們的。直到我的生辰到了，我一直認為我和先生是有緣的，生辰是同一天。他來見我，我不顧自己臥病在床，直接請了先生進來。

　　父親家里人總喜歡喚我小字，先生卻一直喚我不嫪，哪怕每次喚我，都在提點我和他的關系，可我依舊沉浸在這一聲聲名字上。

　　“不嫪，我來了，聽聞你久病不愈，今日生辰你父親也并未操持大辦，想著你無聊，就來看看你。”

　　“先生如此念著我，不嫪的生日過的也算值了，我也祝葉子先生生辰快樂。”

　　“難得你有這份心，我今兒就不查你的課業了，好好養病吧。不嫪不嫪，不嫪要不老才是，看看你這模樣，還怎么不老。”

　　“病總是會好的，不嫪愿先生不老才是，先生說好的等我長大的。”

　　我看著先生想說些什么，又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

　　“好，我等你長大。”

　　“先生，你帶這個眼鏡真好看”

　　“你若喜歡，改日給你做一副一模一樣的，當做禮物了。”

　　我以為我等不到先生的禮物了，父親聽聞先生來了我房里，哪怕我病好了也沒再找他授課，罵我訂了婚還不老實。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葉年家有妻兒，大你十好幾歲！難不成我嫁覺羅的女兒過去做妾嗎！我不至于讓你撐起門楣，可你也不能落下我金氏的臉面！你都對不起我給你起的名字！”

　　父親大罵一通之后摔門而出，我才知道那些封建規矩依舊在無形的束縛我，為了外人的看法和家族的本分，才把我培養如此如此。

　　我不可能嫁給先生，自知是我自己一廂情愿。可我依舊幻想過嫁給先生是該何等幸福，哪怕做妾。我深知我自己有多羨慕他的夫人。可我又在看見他的妻兒后看清，愛一個人，是希望他平安幸福，而絕非爭奪占有。

　　我和郭少爺甚至都未見面商量便被雙方父母扣了這門親事，我也聽說郭少爺和我一樣被扣在家里，直到婚期之日。

　　我發現一生難以預料之事多之又多，甚至無法承受。入侵者來了，家里有些條件的，都把自己的兒女送出了國門。我沒想到，我被允許出房門后見得第一個人居然是先生，他帶我一起去見了父親。

　　父親鐵了心要送我走，我執意不肯，父親說他們這些老臣有能耐的，壞人都不能動分毫。但父親守不住我。

　　“那，那先生呢？”

　　父親啞然，未等尋了好的由頭誆我，先生便說話了。

　　“我與你一起”

　　他匆匆忙帶我拜別了父親，一路緊緊拉著我的手帶我到了碼頭，巧的是，我見到了許久未見到的郭少爺。

　　他將我送至郭少爺身邊，把包袱遞給我，摸了摸我的頭。

　　“不嫪，我知道，如果我不說你是斷不能和我離開的，可很抱歉，我可能，等不到你長大了。”

　　檢票的喇叭聲響起，人流涌去，郭少爺攬著我往船上走去，我和先生拉著的手驟然掙開，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將他的眼鏡帶到了我的臉上。

　　我在船上聽著他對我喊，說沒時間給你做禮物了，這個就送給你吧。

　　我在船上喊著葉子先生，他今天依舊是那一身月牙白長衫，和我初見他時一樣，模樣風姿都瀟灑極了，我覺得先生從未變老，一直是我心里的內個樣子，只不過我也知道，他再也不是我的葉子先生了。

　　我和郭少爺本就有父母之命，自是到了國外也是以夫妻相稱，自是知道對方心里有那么個人，我們也算是相敬如賓。直呆了十幾年才回了國。

　　家里長輩都像是老了很多，我們慶幸還有盡孝之日。父親看我們并未有孩子，心下也是了然，嘆了口氣，讓我抽空也去瞧瞧先生。

　　我和先生的對話其實很短。

　　“葉子先生，你看，我們都老了”

　　“我很慶幸，我等到不嫪長大了”

　　我最后一次見先生，我們相對無言。不是因為他的夫人也在，直到她送我離開時對我說，她瞧著我也是愣了一下。

　　“我以為，你會嫁給他”

　　“內時候他和我說，他和你在一起很快樂。我希望他快樂，至少，他心里定是有過你的。”

　　我渾渾噩噩回了家，像內天一樣，郭少爺陪我坐了一整晚。我同他說，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相見歡的意思。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從那以后，我便再也沒見過先生。我一直住著這個和先生初相見的園子，穿著我愛慘了的月牙白，我和先生唯一有關的東西就是我帶的鏡子。”

　　“我甚至不敢打探先生的消息，我家都內位少爺幾年前也去找了他的小丫鬟。”

　　“故事就到這里了，我想，我也快和先生再見面了。不過在此之前。我會一直呆在這里，等個好天氣。”

　　“就像，和先生初見時風吹著先生的衣擺，花落在我頭上，葉子先生為我拂去的那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