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夢罩
曉月謠落夢罩
曉月湖畔,二十四橋。
連綿的碧山遙遙舒卷出滾滾厚重的鉛云,將曉月湖上方懸掛的如水月華朦朧了,籠罩了。天仿似化為了一面巨大的紗帳,將蒼生四海都籠罩在一片夐不見人的深藍中。
蒼穹是如海般的深沉,厚重而寂靜無聲。
或是萬籟俱寂中偶或從平靜無痕的曉月湖中縱出了一尾青鯉,帶著點點透亮的水珠熠熠閃爍,而后鯉身微擺,再度飄落曉月湖一如鏡般被揉碎了的湖面,又或是風起時不經意驚動了幾灘沉眠的鷗鷺,輕靈的羽翼抖落了一身塵屑,尋著月的足跡向濃云滾滾處逐去。
于是曉月湖畔夜的寂就在水漾開的圈圈漣漪中,在揮動羽翼時驚起的點點塵屑間打碎了,濺落一地碎沙。
一葉小舟自二十四橋浸滿月華的橋洞緩緩劃過湖面,如陽春三月的翠柳,帶著些柔一般,不甚在意地悄然劃裂了曉月湖面。
“阿卿以后便住在此處了。這一整面曉月湖鏡便是阿卿從此的家,亦是阿卿為扶云教效力占卜之所?!痹捳Z噴出片片暖煙,阿娘的吳儂軟語中是獨屬于水鄉的暖,揉入了什么依戀與不舍,極似秋日里在江南故里巷弄中潺潺流過的清水,迸裂在凹凸的石板間,泠泠地響在耳畔。
阿卿哼了一聲,許是因為曉月湖水的寒,她不禁緊了緊手中的天盤。
月從云端現出來了,寒涼地灑落了一湖月華,湖面上淺淺蕩漾著的瀲滟皆被若水的月華給染亮,映柔了。
小巧的天盤似也在寒涼的月華下微微泛著金芒,阿卿低下頭去瞧,見得天盤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小字仿似連成了一條條游曳的小蛇,圈圈匝匝地盤滿了數輪。
寒涼的月華映在了天盤之上——天池正佇立在偌大的天盤正中,像被眾星捧月般托起了的那圓寒月。
天池中刻上了精密的刻度,一線小針在天池中搖擺不定,池中的緋色指針仿佛化為了一祭殷血在圓的天池上不安地旋轉輪回著。
槳悠然劃過琉璃水面,劃過漫天星水,像是一尾大魚,緩緩游向了湖心幽寂陰暗的嶼。
聽得幾聲水漣泠泠,忽而,舟卻頓住了。
借著漫天洋洋而撒的月華,阿卿置下了游弋著小字行行的天盤,抬眸仰望。
眼前之物是兩座空洞的大柱,一只柱壁雕刻了密麻的符文,而另一只則繪上了一幅羽衣霓裳圖。
刻痕利落優美,幾乎沒有涂改,流暢的線條起落騰飛在灰石柱壁上,迤邐而行,起筆時是江南煙花的柔美,而落筆卻渡為了君臨天下的神魄。
小舟微微晃了晃,聽得嗒嗒幾聲輕響伴著水聲清越,舟漸漸停下了——原是撞上了這座嶼。
月白的霧撲瀉而下,映亮了整座嶼。小嶼密布古木,森森籠籠地織滿了碧色。
順著雪銀的月華望去,掠過了那高聳的巨柱。
那是一座塔,纖細的塔身被籠罩在一片釅濃的夜色中,只有塔頂燈火還在一明一滅地閃爍著,像是星河中不經意墜下凡間的銀星,微弱地覆照了一隅天地。
阿卿不禁扶著小舟近了小嶼,手中天盤的金芒在眼睫處閃動,流轉著金玉般的粼粼波光。
不覺之中,阿卿撫上了那只巍然挺立在夜色中的莊嚴巨柱,纖細的指順著柱上羽衣翩翩游移。
指腹陣陣沙癢,就似春日里撫過了初融的春溪,清涼皆在指下淺淺流淌,流入了心中,緩緩蕩漾開來,驚起圈圈清漣。
阿卿的唇顫動著,似陷入了亙古的夢境。
在那被細細編織而成的幻夢中,感傷離別皆隨了風遁去了云霄漸漸消逝。
流光打碎了記憶中的琉璃小燈,濺落了一池幻夢,不經意撒落一地的暖橙燈火中惟有竹林間若鳥雀般縱走的白衣少年,紛紛飄落的如霧般皎白的雪霰,還有,阿卿唇角展露的笑意。
“阿卿,行快些。師父說的鱗云峰就要到了?!毖┮略诎⑶溲鄣谆沃?,帶著少年的稚氣靈動,好像一只覆滿雪白羽毛的鳥兒,喳喳地跳躍在濃碧的竹間。
阿卿提起裙擺,凝神避開竿竿翠竹,加緊了步伐追尋著少年雪色背影。身旁的林木飛快地向后騰去掠去,耳邊響起了颯颯的風聲。
少年輕巧地在林中騰躍,素雪的衣袂羽箭般快速飄向了遠處的浩瀚疊嶂。
阿卿額際的汗若漿出,嗒嗒地沒入了足下之土。抬眸,卻不見得少年輕靈的身影,風穿過紫竹林,不住打在她的衣衫。
阿卿知曉她絕走不過少年的——流云學了一種極厲害的叫輕落的武功,片刻間可行千萬里且足步無聲,便如師父殿堂前喳喳的麻雀一般。
她想得出神,一個踉蹌,沙沙幾聲枯葉的裂聲,阿卿跌倒在幽碧的竹林,吃痛,兩滴淚水咸澀地落下,濕了衣袖。
皺眉從鋪滿竹葉的地上爬起,眼前卻不見少年溫和的笑,她嘴一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許久,一襲白衣姍姍來遲,身側的風綿了起來。
顫抖著肩膀,阿卿抬頭仰望。流云的唇角斜斜勾起了一抹弧度,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她撅起嘴,憤憤地瞪視著雪衫少年,“流云,我便知道你不懷好意。待我學成了幻術,我必要打敗你?!?p> 眸子中似有烈火燃燒,阿卿掙扎著從竹葉間爬起,垂著頭,不再看少年。
衣袂微微一擺,不理會阿卿的憤怒。流云抬手,輕輕挽起阿卿的衣袖——皓白的臂腕中幾抹艷艷的血紅浮現,想是跌倒時不經意被路旁的石子擦出的。
流云皺了皺眉,他還是愧疚了,那皎若白玉的面上飄起一片緋紅,仿若晚霞般絢爛。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一小瓶傷藥。藥瓶由羊脂白玉煉制而成,在竹林碧光下流轉出如同水汽般氤氳著的柔光。
流云修長似竹節般的指執著玉瓶,墨黑的粉末紛紛灑落在殷紅的傷痕。藥粉帶著流云素有的淡雅,緩緩覆蓋了血色。
抬眸瞧去,阿卿背過了身子,眼緊緊地合上似不敢看那片血紅。墨色長發流水般在青衣流淌,青絲架在一柄簡陋的桃木簪上。
流云知曉,阿卿是極為怕疼的。淺笑,少年趁阿卿不注意拂袖揉亂了那三千青絲。桃木簪哐當落地,一綹墨跡從阿卿頰邊滑落,而后是千萬綹,都在竹林逝流而下。
她才回過神來,匆匆轉身,惱怒著捻了個訣,纖纖玉指舒展閉合著,幻化出千萬姿影。
流云心知不好,施展開輕落騰飛。白衣勝雪幾下起落,少年似魚般溜走。
聽得碰碰幾聲炸響,草木紛飛迷蒙了,清澈的晨氣被籠上了一片霧白,隨后唰唰的雨落,那些如雪霰的白汽又化作了霧雨紛紛落下。
一襲白衣輕靈地遁來了,滴答滴答,是雨珠從衣袂滑落的音律。少年微展笑意,濕漉漉的眼睫垂落:“阿卿,你好生過分呵。”
略顯無奈,流云輕輕攤手,扶起竹林中的阿卿,拂去濺落在阿卿臉龐的泥水。
眼前忽而掠過一片雪白,衣擺紛飛處。流云已挾著阿卿騰走于萬竿翠竹之上。風呼嘯而來,足底的竹海宛如一匹絲綢,柔柔地蕩起了漣漪,青碧的潮涌動起陣陣涼意......
阿卿癡癡撫摸著眼前的巨柱,那抹笑涌動起青碧的竹海漸漸泛濫了,逐漸侵蝕了意識。兩行溫熱由干涸的眼眶滾落,灑落在石柱上搖起的霓裳水袖之上。
忽而,那水袖似乎被什么給染紅了,從阿卿淚珠滾落處色彩猶如藤蔓蔓延,,不經意間便爬滿了整只柱子。色彩似才被繪上,還未完全干透一般正在涼夜中熠熠閃著光。
流水晃起圈圈清漣,泠泠水正隨著來時小舟遠去。月傾瀉而下,寒涼的月華水般浸滿了整葉小舟。槳劃遠了,伴著月光沙沙愈漸行遠了。
幾滴月華朱砂般灑落在手背,石柱映出阿卿的迷惘。忽而轉身,卻見得那葉小舟晃遠了,伴著稀碎的月華,阿卿掌中的天盤指針仍是搖擺不定,猶如風中飄飄忽忽的落葉。
“娘!不要丟下阿卿一個?!彼е毂P邁步相隨,足下的水漫上了裙角,寒意尖針般刺入了肌膚。
顆顆淚珠從眸中滾落,折射出霧白的金光融入了滾滾流淌東去的湖水。那舟中人卻只是擺了擺手,在浸滿了月光的小舟中擦拭著臉頰,然而阿卿卻見得似有幾點淚光亦從舟中滑落,匯入了流水。
舟乘著滿船的涼意渡往了橫亙在曉月湖中的二十四橋洞中。月漫了上來,化為了一片光洞,吞噬了狹小的葉舟。
遙遙的,從被月華浸泡的橋洞中傳來了什么,那聲叮囑穿過了霧白的湖月,拂過了湖畔的楊柳響在了阿卿耳畔。
“阿卿,回去罷。莫要忤逆扶云教主的意愿?!比鐗羲苹玫哪剜路鹗菑牧硪黄篱g渡來,帶著獨屬于江南水鄉的眷戀,然而那眷戀卻又是疼痛的鈍刀,一筆一劃地將那聲叮囑刻入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