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笑了，很刻意，他將手機放回左褲兜里，用力伸了個懶腰，對唐小茶說：“我們要離婚了。”

　　“你說什么？”

　　“離婚，你已經答應了。”王青晃了晃手機，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妻子。

　　唐小茶的臉色驟變，從驚訝，到疑惑，再慢慢轉為平靜。她伸手將餐桌旁的椅子拉開，坐了上去，雙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壓了壓，頭抬起后，職業女性的干練與堅韌重新回到了她的臉上。

　　“女兒歸我。我希望，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們能達成一致。”

　　“達成一致？”王青調整坐姿，將一條腿放到另一條腿上，之前佯裝的輕松還是無法維持，他的臉部肌肉收緊，語速和聲調都有些微提高：“你還記得，我們上一次達成一致是什么時候嗎？在我們的婚姻里，這好像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記得，就在剛才，我們都同意離婚”唐小茶的語氣篤定。

　　王青一下站了起來，他脖子仰著長出了一口氣，對妻子說：“你何必呢，帶著孩子，以后怎么再找？我一個男人，終究容易一點。”

　　唐小茶聽后抿了抿嘴唇，身體和視線一同偏離王青，輕輕地說：“不要你管，你帶不了她。”

　　“是，你帶得了，這房子我結婚前買的，一離婚你有住的地方嗎？你在哪帶，你爸媽家啊。”

　　“你。”唐小茶顯然是沒想到這點，以她的收入，可以勉強支撐母女倆的生活，但雄州的房租，不是一筆小的開支，特別是距離學校比較近的房子。

　　小茶的神情沮喪，剛剛的氣勢一下松懈掉了，像是身上的力量被抽走般，她雙手交叉，低著頭。一段時間后，似乎是終于下了決心，對著王青說話，并不抬頭。

　　“如果，你能保證……”唐小茶的聲音很軟，含混不清。

　　王青急忙說：‘’保證什么保證，我不會答應你的，孩子不可能給你。”似乎是害怕自己的妻子繼續解釋一樣，王青走向門口，企圖終結這場尚無結果的談判。

　　他害怕，害怕唐小茶看出來。他是提出離婚的人，也是不想離婚的那個人，但他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妻子看出自己的失落、難過。

　　穿好鞋后，王青快步走出門外，沒有關門。他甚至沒有按電梯，直接走樓梯向下，腳步飛快，一手扶著欄桿。下了兩層后，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要為雅格賓做事，連忙又返回去。

　　自己家的防盜門還是那么開著，雖然是冬天，王青感到自己的后背中心已經出汗，打濕了貼身的襯衣。

　　進家門前，他有意放慢了腳步，腳底在門口的墊子上用力跺了幾下，才走入門內。一進屋，他的眼睛第一反應就是搜索剛剛還坐在餐桌旁的妻子，此時那個椅子上已經空無一人。

　　聲音從廚房傳來，王青轉頭，看見唐小茶在將東西收進回家時提著的塑料袋里，似乎是些蔬菜，她將袋口重新又系上，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王青本想說一句解釋的話，“忘拿東西”之類的，但他看見唐小茶并沒有看自己的意思，只是低著頭擺弄那個塑料袋，毛衣挽了起來，露出修長潔白的手臂。

　　他轉頭向次臥走，在房間的電腦桌抽屜內拿起韓烈給自己的移動硬盤，揣在大衣的口袋中，又徑直出了家門，這次他沒有看廚房。

　　到了樓下后，他一步不停，快速走出了小區。突然又意識到自己將電動車停在了地下車庫，折返回去，騎著車，這才終于遠離了自己的家。

　　王青一直騎，到了自己出事那天經過的濱江路邊，才將車停在綠化帶旁。坐在車上，仔細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錯亂感，像是搬家的時候，打包完了所有的行李，但始終覺得自己還是忘了什么。

　　他開始逐字逐句地回憶自己和妻子剛才的對話，對于一般人來說這件事很難做到。精確地復現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大可能的，人腦總是會將所有接受的信息都進行一定程度的處理。

　　回憶一件事情，就好像試圖用畫筆繪出一片自己曾見過的風景，已經不是復制，是一種再次創作。

　　但王青不同，他的記憶力，并不是人類可以比擬的。

　　就在他努力去探索那個被自己忽略掉的細節時，手機又響了。他接了電話，博士再次通過聽筒指揮他：“把那個硬盤拿出來，如果你今天還想做點什么的話。”

　　王青沒有去質問為什么自己仍然被監視這件事，也許是心煩意亂，也許是順從并接受了眼前的狀況，他將手機夾著頭和肩膀之間，伸手摸出了那個硬盤。

　　“然后呢？”

　　“把你的右手食指放到硬盤的USB接口上，要碰觸到，和之前一樣，想象一下，這個黑色扁盒子中藏著什么內容。”

　　博士話音剛落，王青的眼睛就像是閃了一下，瞳孔快速放大又縮小。盡管已經在看電視的時候體驗過這種神奇，他的臉上還是顯現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為什么？我不是……”他將眼睛湊近手指，確認自己的手仍有血有肉，而不是一個機械之類的東西。

　　“只有這支手指，原理我不想，也很難跟你解釋。你只要會用就行了。”

　　“好吧，這個馬蒂是誰？”王青接受這個設定的速度很快，他不再執著于細枝末節。“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給他送個外賣？”

　　“他是個很重要的人，對于組織來說。”博士那頭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她似乎在開車。

　　“去你剛剛得到的地址，需要用到的設備和你要送的物品都在那里，速度快的話，今天還是能完成的。”

　　“我還沒吃飯呢，是不是得給我點時間。”

　　“那沒問題，我一開始也說過，如果你不想今天就干活的話，沒關系，休整幾天。我們有這個耐心。”

　　“那沒必要。”王青一邊說一邊重新跨上電動車，他甚至沒有按下啟動按鈕，也沒有插入鑰匙卡，這輛車就重新啟動了。

　　“還有個問題。”

　　“說。”

　　“你們要付我薪水的吧。”

　　“當然，比你之前只高不低。”

　　王青的擔心消散了，之前關于離婚的對話把他從高來高去的幻想中拉回了現實的層面，不管自己以后將為組織做什么樣的事情。錢，還是不能沒有。

　　“能預支薪水嗎？”

　　博士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你遇到什么困難了嗎？剛才你在家……”

　　“別想多了。”發動了車后王青一直沒有將油門擰下去，他和自己的電動車一直停在原地，自從上次事故之后，他的安全意識拔到了前所未有的層面。“我只是，沒錢吃飯。”

　　LC區的金門街，有著各式各樣樣的蒼蠅館子，由于距離寫字樓密集的區域遠，即使是工作日，這里會光顧的食客也并不多。

　　王青也有許久沒來過金門街。早些年，他做業務員的時候，經常來這片，有一家豬腳飯他很喜歡，每次都吃。今天便憑著記憶又找了回來。

　　這家店外表破舊，老板做生意的心態也很隨意，想關門就關了。王青運氣不錯，門開著。

　　進門后發現，老板正坐在店內的一家麻將桌上，和三個年紀相仿的老年人打牌。王青說明來意后，老板盡管一臉不情愿，還是起身走到門口，吆喝隔壁小賣部的老板代替自己，進廚房做飯去了。

　　在搓麻將和叫罵聲中，王青填飽了肚子，再度騎著車，向博士給自己的地址進發。

　　目標是科技新區東邊，比較偏遠的一個街道。王青記得自己上次來這的時候，周邊到處是建筑施工地和運貨車輛。

　　現在，四周已經修起了整齊的工業園區，他騎著車，身邊白色的鏤空欄桿逐漸后退，他看到不遠處有一片很大的物流基地，庫房都是半圓柱形的，扣在地面上——到了。

　　他將車停下，正想聯系博士問問，接下來該做什么，突然發現自己身邊多了一個人。

　　王青嚇得向后跳了一步，他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眼睛射出警惕的光。

　　男子先開口了：“送貨的？跟我走。”

　　王青不說話，也不動。

　　男子本已轉身，看王青沒有挪身的意思，又用不耐煩地語氣問：“你是韓醫生介紹的吧？是就快點。”

　　“韓烈？”

　　男子點了點頭，示意王青跟上。

　　他們走進物流基地，通過建筑上大大的企業標識，王青認出這是黑石的地盤，他的腦子快速運作起來，使用數據庫搜集和黑石有關的一切信息。

　　男子帶著王青走到了一個大型倉庫的背面，給巨型卡車使用的卷簾門緊閉著，由于經常開合，表面的漆有大片已經磨損。男子走到了大卷簾門旁的一個小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

　　王青跟著進去，整個人還是呈現一種防御姿態，半側著身子，非常謹慎。

　　一進門，王青看到眼前的場景，心里咯噔了一下。

　　“黑騎士？”他小聲地問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跟誰說。

　　不知男子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他看了一眼王青，又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黑色頭盔，用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耳朵說：“看你這樣，不會是第一次做吧？韓烈這龜兒子又坑老子不成？”

　　“當然不是，你可以，回避一下嗎？”王青的聲音都有些結巴。

　　“回避什么，又不用換衣服，你害羞嗎？”

　　“不是，我需要，打個電話。”

　　“那憑什么我回避？后面有個門，出去是車庫，自己去吧。”男子神情相當不悅。

　　王青聽罷，房間內的一面隔墻，果然發現后面有個藍色的門，擰了下把手就開了。

　　走出房間，王青發現自己來到了倉庫的內部，頂棚非常高，燈裝在墻壁上。當他看見眼前那輛純黑色的摩托車的時候，他確認了自己剛剛看到的是什么。

　　其實也不用確認，那個像要吞噬一切的黑色，那個頭盔奇特的造型，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王青拿起手機，又撥通了打給博士的電話。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慢慢過去，沒人接聽。這個特殊的號碼似乎不屬于任何運營商，沒有提示無人接聽的語音傳來，只有細微的電流聲。

　　王青很焦躁，他放棄了撥號，擺弄起手機，想要以其他方式聯系到博士，他決定先發個短信看看。

　　進入信息應用，他首先看到的是妻子昨晚發給自己的短信，有點長，下意識打算刪除。

　　王青此時卻一下怔住了，因為他分明看見，短信的開頭寫著：“我可以同意離婚，但這是最差的選擇，我希望……”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妻子的那句話，“記得，就在剛才。”

　　終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