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世界沒有毀滅。不過所幸,倒也與之相差無幾。
——人類滅絕了。
“呃,我最近正在研究這個失落文明的歷史——他們似乎自稱為‘人類’。最近,我們又挖掘出了一批遺物、保存完好;然后……他們真有趣!總之,我想問的是……呃,我猜也許關于他們,你會知道些什么?”執行官絮絮叨叨地問道。
“為什么研究?你想從中獲得什么?……社會學知識嗎?科技嗎?抑或是有關滅亡的警示?你們當真那么在意存續下去嗎?”我尖銳地反問道。
它似乎顯得相當疑惑。
執行官——它是一種存在方式很有趣的種族的個體。它的存在狀態稍有些復雜,大抵可以分為兩種模式。大多數時候,它是一只個頭大概有成年男人1.5倍左右的巨型白色蛞蝓……當然,只是形似我們曾經認識的蛞蝓。另外的少數時候,它則是一具鎧甲——內在空空如也,卻無比堅硬、華麗、引人向往的鎧甲。不過據觀察它的反應,它們似乎極力想否認后者的存在;也許對它們而言,那是種相當不詳的狀態。可惜,我并不在意,對這所有的一切。
它們沒有所謂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當他們的個體嘗試交流、交互時,便會隨著愿望的強烈程度、相應幅度地蠕動龐大而笨拙的身軀。有趣的是,在我這個異類眼中,它們拼命蠕動笨拙而柔軟、又帶著一層絨毛的軀體的行為,有種粗劣而廉價、真切的滑稽感。故此,我或許反倒對它們有了些好感——尤其是當我想象起身份對調,人類也以這種荒誕滑稽的方式,隨著情感波動幅度賣力地蠕動軀體時。
……不過這時候,我猛地察覺到。似乎原本,我們在一些特定情形下也會做類似的事,呵。或許,我們其實倒也沒那么大區別了。
想到這里,我突然想將那龐大而弱小到不堪一擊的、正友好地蠕動著的肥胖身軀動用純粹的暴力與憤怒撕碎了。……不過,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幸而,這種想法制止了我。
終于,在一陣頗為激烈的震顫后,它似乎得出答案了……隨之,它生理性地從類似口器的位置向天噴射出一團白色粘稠的液體,而后才終于緩慢地回答道:
“為什么,研究人類過去的知識會與我們的族群有關呢?……我是說,研究人類;呃,考古,這和我們的族群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只是這么做了,就像我們蠕動我們的身體——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呃……總之,這兩個之間沒有什么關系。對,真是太奇怪了。總之,我們有所進展了——人類很有趣。”說到結尾,它似乎又莫名激動起來,于是軟綿綿的巨大軀體又緩緩地小幅度搖動起來了。與它們對話往往伴隨著這些滑稽的肢體動作;說來雖然有趣,但卻也麻煩,所以之后的記述中我們姑且忽略這點。
關于這些想法,它很固執。
……不,也許不該這么說。
總之,我沒有就此與它爭辯的意思,于是我們就此跳過這個話題。
“我說……”許久之后,它又問道:“人類為什么憑空捏造那么多概念呢?……雖說人類學很深奧,還有許許多多我們沒能解明的事物。比如詭計學——每每讓我們羨慕起人類的天資。不過,這究竟是否與詭計學相關呢?這些捏造的概念似乎通向相同的終點,那么為何又能每每生效無誤呢?甚至騙過創造者自己……可惜我不是人類,從源頭上就無法理解詭計學的深奧;所以,我們只能斷章取義地靠起因與結果了解。”
我看向它——冷漠地注視了一會那具龐大的、興奮地震顫著的身體,而后才回答道:
“知道嗎?——你真蠢,蟲豸。”
它停了一下,而后才繼續慢慢地蠕動起身體,幅度幾乎與先前無異——它大概完全沒能理解我的意思吧。這是自然,有時候我、我們自己都不曾理解。
“之所以你們的研究毫無進展,就是因為你們總關注著這些毫無意義的事。聽著,你們所說的詭計學……我承認它很有趣,而且有關于人類的發展、繁衍和生活的各個方面。不過,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事——就像你們蠕動身體一樣,這是某種日常的行為、生物性的本能。你高看抑或低看的理解,將這作為重點——這本身就是愚不可及的。同樣的,還有交配學、靈魂學與哲學,即如你們所定義的。有趣。呵……有趣毫無意義,懂嗎?有趣毫無意義!”我頗為激動地說道。
它似乎恍然大悟了。
所以我想,之后那陣奇異的震顫應該是出于近似喜悅的情感——假設不提無情感的生物何來喜悅。
“利維坦……噢,利維坦!”它歡呼道,似乎對我所說的相當中意。“利維坦,我們偉大的、龐大又堅硬的利維坦!”
不過,又一陣劇烈的震顫和排泄物的吐出后,它突然猛地沉寂下來、不再動了。過了許久,才微微顫抖著地緩緩說道:
“有趣……毫無意義嗎?”
“毫無意義。有趣毫無意義。”我篤定、冷漠地回答道。
“毫無意義……”它默念了幾遍,然后自某個節點開始,陷入一陣深邃的沉寂了,如同死去一般。
它終于明白了,我想。看見它終于萬念俱灰,笨拙而碩大的軀體無力地垂著、一動不動的樣子,我只感到頗為有趣。
——它死了。
它一直持續這樣,直到那具被他們極力否認的空洞鎧甲的姿態出現。那具神圣的空殼取代了這幅羸弱、笨拙的軀體;于是,我們才再度開始交流。
“人類……我記得他們也留下過可圈可點的故事。不,不該說是故事——只是幾句話,一些并不那么為人重視的真理。”它說。
“哪些?”我問道。
“具體的說法我記不清了。不過大概的意思是:‘一切都是虛有其表,但一切也都是天經地義。’”它說。
“的確。”我回答。
似乎得到滿足之后,神圣的空殼于是再度變回死去的龐大肉體了。不過,它并未真正死去,而是單純地存在著——它正沉沉地睡著,打著呼嚕、微微蠕動著軀體。
我突發奇想。
這時候,做些什么已完全不是出于最初想要粉碎它的沖動念頭了。我只是為了證實一個突發奇想的假設。
我從頭部開始,將這只肥胖而多汁的軟體動物的身軀撕扯開來,從頭顱中間起一分為二。有趣的是,當我準備著手將它撕開時,才發現這具身體竟然應和般地變得易于讓人用力,而不像所見的那般黏滑了。它劇烈地震顫著——那大抵一種近似恐懼的戰栗。不,對于沒有情感的它們來說……或者反過來對于我們來說,恐懼究竟是什么呢?或許,答案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簡單得多,只是當局者迷。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將這只被稱為執行官的個體自頭部最上端開始撕開、完全一分為二了。它鮮紅的“汁水”幾乎淹沒了整個房間——它多汁得像是某種海鮮類的食物一樣!不過雖說它在過程中劇烈抵抗了,總歸還是對結果毫無影響。我一層層地,將這個尚存余溫的龐大軀體粗暴地肢解開來——它的內部,倒的確不如我們外在所視那般類似軟體生物,而要比那復雜的多。不過,我對它的生理不感興趣,于是就只將那些多汁的內臟一個個剜下來,像處理垃圾一樣隨手丟到一旁了。
不知不覺,“垃圾”已經堆積成山;而那具原本肥碩、笨拙的軀體,幾乎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殼。我已經麻木了——麻木地處理著這堆殘骸,或許像是忙碌整晚的幫廚一般。不過突然地,我似乎觸碰到某種熟悉的、堅硬卻又柔軟的事物了。最先觸及的是稀疏毛發般的什么,而后是略微堅硬的球形——不用掏出來,我已經確信那是什么了,我想。
我將這團東西小心地取出,用這巨蟲流出的一種接近透明顏色的體液清洗干凈血液般的另一種深色體液;而后,我才將這團東西放在光下確認。
結果如我所料,宇宙從不曾有給過我們任何真正意味上的驚喜。當你熟知了對于自己而言它的邊緣與運行方式后,一切都只剩下乏味。一切都只剩下……乏味。
——“有趣毫無意義。”
干涸血肉的襁褓之中,是久違的人類胎兒。
我們從未死去,正如有形之物都從未真正活過。
——但,這與靈魂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