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念華二十一歲，一生中難得的好時光，他心中有一道光，他覺得自己會照亮整個世界。
念華大學學的是外國文學，整個大學期間，他獨自一人，在圖書館里過了大多數時間，對一個個名家及他們的作品，如數家珍。《瓦爾登湖》，《鼠疫》，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一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下凡的神明，百年前居然就有人把這個世界看得這么通透，他覺得卡拉馬佐夫兄弟不就是現在的千千萬萬青年人，一種時代的共鳴響起，念華越發不愿意去和其他人交流，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了那個世界的國王，大仲馬，奧威爾，托爾斯泰都是他的臣子。
然后，在學校的操場上，他開始捧著一本書，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這本書他沒有看完，因為長春的夏天陽光刺眼，讓人有點暈眩，在一點樹蔭下，依然那么強烈，念華閉上眼，揉揉太陽穴，再睜開眼，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他剛開始以為自己在樹蔭下，現在他才知道，那強烈的刺眼的陽光是怎么回事，那所謂的樹蔭，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的手，自己的頭發，在烈日下的影子。在這片影子下，活力四射的男男女女，在跑道上奔跑，在草坪上親吻，他不屬于他們。
當念華知道自己是一棵樹后，他開始不滿足于繼續做樹，他的內心開始有一道光，穿破五臟六腑，穿破那黃色的燈皮膚，一點點在黑夜中同星光爭輝。念華覺得，自己開始變成一盞燈了，一盞路燈，在長春霧霾嚴重的時候，整個世界在黑夜下更黑了，但是在這盞路燈下，你可以清楚的看清那兩米范圍內的一切，學校長椅上戴著口罩，坐著兩個老人，上了年紀，行走不便，老爺爺大口喘著氣，老奶奶拍著他的背，結婚五十年，還是只有你的手最懂我的背。老人攙扶著起身走遠，消失于無盡的黑暗，無盡的霧霾。那盞燈閃爍了幾下，后面念華強調說，那不是他在抹眼淚。
這一天，她又變成了一盞臺燈，一個女孩子的宿舍，兩張床，一張干干凈凈，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床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另一張上面胡亂的堆了幾條牛仔褲，兩雙臟襪子，還有幾本時尚雜志，上面是幾個健壯的美男。女孩坐在書桌前，不太明亮的燈光下放著一本加繆的《局外人》，書翻開在第一頁，她雙手捧著頭，眼睛不知道是睜著還是閉著，念華不經意間看到書的一角寫著一行字；給我一杯茶，我就不殺他們。念華有點疑惑，他仔細的在女孩臉上開始探尋，她的眼角有點濕潤，臉上的妝容不太完整。“我這兩年來唯一的朋友，我二十年來唯一掛在心上的男人，這就是現實嗎？“，女孩看著床上的褲子，襪子，雜志，眼睛開始泛紅，念華從里面看到了一個魔鬼正張牙舞爪的想要從地獄掙脫出來。褲子被丟在地上一腳腳的踩踏，雜志變成碎片在空中飛舞。屏幕破裂的手機上有一張照片，那是他們三人剛認識時候的笑顏。
第二天，整個學校都一片壓抑，女大學生跳樓的消息不脛而走，是在凌晨三點，喝完最后一瓶酒后，她爬到了二十層教學樓的屋頂，對著老天，叫了一聲，我操你媽，接著一聲大笑，纖弱的身體就像一根輕盈的羽毛，往前一躍，時間仿佛靜止，整個世界好像都已經停止，但是這根羽毛在一點點接近地面，她沒有停止。念華這一天晚上，又成為了那盞路燈，他惴惴不安的照了幾個小時，看著那個女孩拿著酒瓶，坐在那對老夫婦坐過的長椅上，淚水像一條細細流淌的河，在她的臉上，白色的衣服上滑過，在地面上聚集起來，像一條巨大的黑乎乎的傷口。這盞路燈又閃了一閃，女孩抬起頭，看了看路燈，對著路燈笑了一下。念華第一次覺得，她好像知道自己不是路燈，他會發光，但他不是一盞燈，念華想張嘴叫她停住腳步，不要去往那無盡的黑暗，但他張不開嘴，他渾身無力，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死亡的氣息，和昨日的那種戾氣不一樣，念華知道，她已經超越自己了，現在，她要超越這個世界了，盡管他想留住她，拉著她的手告訴她，相信未來，但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女孩去世的消息給了念華巨大的打擊，這一天，他坐在圖書館里，心情不能平靜，那一團光從他的身體里
爆發出來，他就像一個太陽，這樣照耀著，卻不問為什么。
念華變成了一個垃圾桶，桶里有被燒掉的情書，有被撕掉的試卷，有嶄新的名牌皮包，有一枚破舊的易拉罐戒指，有成百上千段故事，都在這個垃圾桶里，這個垃圾桶就像一個無底洞，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斷像里面傾倒各種雜物，在他面前控訴，哭泣，開懷大笑，仰天大笑，在他面前打滾，打架，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垃圾桶，他只會不斷的接受不同的垃圾倒進里面，他不是一面鏡子，不會照出自己的丑態，所以他們對他展現出了自己最大的信任，不敢給女友看的寫給前任的情書，他坐在垃圾桶面前讀完后，用酒將這一切化為了灰燼，未能通過的考試的考卷，被她詛咒著撕成碎片，甚至那一條不知名的小狗，咬碎的那塊骨頭，都落入了這里面。眾生百態，都在這里顯現。他是一個垃圾桶，他不是一個無底洞，他滿了，開始承受不了那個重量，那種惡臭。
他開始對垃圾進行分類，在那幾頁情書下面，有一本泛黃的書，字跡已經有點模糊，念華拂去上面的灰成，是《蘇東坡詞集》，出版年代已經久遠，打開看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人們善于記住長廂廝守的人，忘記生命里只有一瞥的人，即使印象深刻，也會隨著年月，漸漸忘卻。這兩天，校園里再無女大學生跳樓的消息，老師學生都在用自己最大的熱情去著手準備各項事宜，歡迎一位慈善家的到來，她的捐款將讓這里的教學樓從二十層變成四十，五十層，或者更高。那將是這里最耀眼的一棟教學樓，俯瞰這
半座城市。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念華把手在這幾個字上摸了摸，他仿佛在這幾個字上看到了那個女孩的眼睛。合上書，念華低下頭，閉上眼，過了三分鐘，笑容開始在他臉上浮現。
念華接著整理，一張明信片被拿到手里，正面是哈爾濱的中央大街，那一扇鐵門。背面寫了這樣一段話：
佳佳，我在哈爾濱呢，這里的冬天夠冷的，我穿了好幾件，都還覺得冷。這次給你寫這個，我也是考慮了好久，才把它交給那個女孩的，因為她們說，這個可以按自己想要的時間寄出去，所以我就寫了這個。你看我也是夠傻的，寫了這些廢話，一張紙快被占滿了。我最想告訴你的是，佳佳，我離開你來到HLJ，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了，我一直喜歡你，只是我覺得自己太沒用了，給不了你想要的，我要自己出來好好闖闖，你在學校里好好讀書，等我賺到錢了就回來找你。
不變的大鵬
二零壹壹年三月
時間是三年前了，三年了，看來，他還是沒能回來，是他還在HLJ埋頭苦干，想著自己心中的姑娘，還是已經忘卻了自己的初衷，在那里沉淪，找到了另一個她，都不得而知。
念華開始回憶，那是一個清晨，兩個學生，拉著手，穿著厚實的大衣，從他旁邊經過，男生看到了不遠處的老師，過去打招呼，女孩停下來系鞋帶，等男孩和老師攀談起來，女孩打開了她的錢包，從里面取出了這張明信片，她呆呆的看了兩眼上面的風景和文字，擦了擦眼睛，聽到男孩的呼喊聲，她一邊說著“沒睡好，眼睛有點痛”，一邊將這張明信片丟到了垃圾桶里面。念華看到那張明信片上被捏的深深的指印，再看去那一對幸福的情侶，男孩緊張的問女孩眼睛沒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其余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推，女孩笑了笑，握著男孩子的手，沒有說什么，兩個人依偎著進了教學樓。“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吧“，念華心想，誰知道他回來之后，還會不會保持本心，誰又知道，她獨自一人這么長時間，會不會心有怨恨。異地戀從來都不靠譜，也不會靠譜。
下一件，是一片被裝在盒子里的銀杏葉。念華實在想不起來是誰把它丟在了垃圾桶里面，這個盒子還算精致，不過有一點年代感，感覺像是父母那一代的定情信物，里面的銀杏葉還很完整，看起來像一把小扇子，擺在里面，可能陪伴了兩個人若干年。大約兩三天后，一個六十多歲的大爺在這一帶閑逛，看到了這個盒子，立馬把它從垃圾桶里撿了出來，拿在手里，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把它貼在胸口。
“看看我現在這樣子，越來越不中用了，居然把這個東西都差點給丟了，老太婆啊，自從你走了，我就天天把這片葉子帶身上，當年我送你這個的時候，你才十九歲啊，你把它保存了幾十年，說它是我出門在外的時候，你最好的紀念，你每天都會把它放在窗前，看上好多遍，你就覺得不寂寞了，你就覺得我就在你身邊，現在你走了，我每天也把它帶在身上，這樣的話我就感覺我把以前那些欠你的要陪你一起走的路都補上了，現在人年紀大了，只能一點點走，一點點補了，等到我也化成灰了，就不走了，重新給你摘一片葉子，這一次，我們就一起看著這片葉子，再也不分開了”。
念華再也不是念華了，他感到胸口一陣絞痛，一陣陣光穿透他白皙的皮膚，他寬闊的胸膛消失了，然后脖子，雙腿，都在刺眼的白光中隱沒了，他變成了一個太陽，然后兩個，三個，無數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