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走成了這個樣子,還是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路要真是這樣,所有的旅人們啊,不要在路上折磨自己了。不要再向往路了,向往一個未知的深淵,向往一段自以為的救贖。
路也許只是一個被蠱惑的情感突破口,走過的人都是騙子,他們沒有被拯救,也希望更多的人不被拯救。
這一路就像嚼著陳年的橘皮,酸、澀、苦,遺留了滿嘴渣子,咽下去反胃、吐出來也反胃。
大埔到桂林,是令人發(fā)指的兩千公里,若在開始,他們又會開白龍塔地理老師死得早的玩笑,但他們現(xiàn)在都沒有心情。
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天行程,每個人都焦躁,仿佛在想該怎樣體面地逃離。
快點(diǎn)結(jié)束吧,快點(diǎn)結(jié)束吧。
三亮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rèn),他的力學(xué)老師真的結(jié)婚了,他一邊哭著一邊開車,好像相愛四年的戀人連分手都沒說就和別人結(jié)了婚。三亮委屈著說他要和曾經(jīng)的自己道別,他再也不會打開那張內(nèi)存卡,他再也不會迷戀夜晚。
三亮說:“表白哥,我們能不能別往前走了?我覺得離社會越來越近了。他們都在群里曬工作照,他們好厲害啊,為什么他們都艾特我呢?”
郝遠(yuǎn)說:“你停下來,他們還是會艾特你。”
三亮說:“有沒有什么辦法讓這一切都停下來?”
“退群。”
三亮真的退了群,“接下來怎么辦?”
“加新群。”
“什么群?”
“伙夫群、裝潢群、泥瓦群、羊倌牛倌馬倌群,喜歡什么群就加什么群。”
“哼!還好意思說我不會說話!”三亮氣得狠拍方向盤,正好拍在喇叭上,這一拍便停不下來,嘀嘀了幾公里。
浩武敲著三亮的座椅,“你腦殘啊!吵死了!”
三亮抿著嘴,抿著抿著就抿出淚來,“你們一個個沒能耐,拿我撒氣算什么本事!”
浩武一聽更是冒火,“就你這張嘴,到社會上怎么混!”
“我就在你們的社會里!我們混得一樣!”
祁佳麗撫著哈拉,郝遠(yuǎn)盯著骨灰壇。
浩武喉結(jié)一上一下,“你給我下車!”
“這不是你的車!”
“好,你不下我下!停車!”
三亮不肯停,浩武揪著他,三亮還是不停,浩武嘭嘭砸著車門,嚇得三亮立刻靠邊了。四個人都下了車,浩武抓著吉他,背著一個簡單的包,就像剛剛遇見他的時候。
他從背包里拿出一瓶不知何時弄到的洋酒,就像剛剛遇見他的時候。
浩武打開喝了一口,遞給了郝遠(yuǎn),“遠(yuǎn)哥,祁姐,我打算離開了。”
郝遠(yuǎn)接過喝了一大口,沒有說話。
三亮搓著手,“面具哥,你開玩笑的對不對?”
浩武說:“我沒有經(jīng)歷這趟旅程的起點(diǎn),終點(diǎn)也不屬于我,在醫(yī)院躺了三天,我發(fā)現(xiàn)定下來也挺好,對不起。”
郝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想好就好。”
浩武說:“這一路走下來,我真的很累,希望你們能走完,走不完也告訴我走完了。”
祁佳麗問:“你打算去哪?”
浩武搖頭,“不知道,我不想再走了,一直在這里,一直在別處吧。”
他把地圖撕下粘在三亮的包上,把兩張通知書撕碎撒在田野,“你們走吧,最后送你們一程。”
三亮拖著哭腔,“面具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那么說的,你帶上我吧,是你把我?guī)У竭@里的。”
浩武說:“如果你愿意就走到終點(diǎn),不愿意就隨時離開。”
三亮問:“社會上的人都是這么道別的嗎?”
“社會上的人沒有道別,來來往往就像沒有遇見過。”
浩武和郝遠(yuǎn)最后抽了一支煙,浩武說:“遠(yuǎn)哥,我會把你的那首詞彈出來、唱出來,如果我們還會見面,我唱給你聽。”
郝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你這一走,我只記得你的歌了。”
在《白龍塔》的歌聲中,車緩緩開走了。
如果生活的一切都是難題,
不斷重復(fù)著努力與放棄,
如果你也討厭鏡子里的自己,
怎樣用力都照不到心底。
來吧,朋友,我們?nèi)グ埶?p> ……
這是他最后一次唱《白龍塔》了吧,他以后還會唱歌嗎?是誰會聽到他的《天邊之邊》、他的《擁你入眠》、他的《路燈》和《放逐》,他會戴上面具嗎?不戴面具還能認(rèn)得他嗎?
“就這么走了?就這么走了?”三亮一遍一遍地問。
天暗了,桂林好遠(yuǎn)。
祁佳麗說:“三亮,你來開一會兒,我不想開了。”
三亮搖頭,“我也不想開。”
車停在了一個休息區(qū),他們不買吃的不買喝的,在地上坐著。
“法拉姐,距離你們的終點(diǎn)還有幾站?”
“在桂林的后面,也許桂林后面的后面。”
“桂林的后面,會不會是哈爾濱或者LS?”
“不知道。”
“你們這么走,究竟是為了什么?”
“就是為了走吧。”
“我、我能不走了嗎?”三亮兩只手交叉握著手腕,聲音小得像蚊子,“你們的路好恐怖,就像不是你們在走。表白哥、法拉姐,社會上你們這樣的人,多嗎?”
突然變了風(fēng)向,風(fēng)從廁所那邊刮過來,祁佳麗扭過頭去,郝遠(yuǎn)轉(zhuǎn)了一半又轉(zhuǎn)回來,三亮的那雙大眼睛像池塘一樣吸引著人的余光。
“不多,最奇葩的都被你遇到了。”
三亮說:“我沒有這樣的運(yùn)氣,一定還有很多,你在騙我對不對?”
祁佳麗和郝遠(yuǎn)的余光掃著對方,三亮的每句話都有一種要被噎死的感覺。
三亮看著北方,“這里離湖南不遠(yuǎn),離我的家不遠(yuǎn)。”
“你要回湘西嗎?”
三亮搖搖頭,“我不敢回去,畢了業(yè)我要出人頭地的,只要覺得離家近就好了。”
三亮走開了,他的鴨舌帽遮住所有的光。
夜那么深、黑那么重。
“爸媽,你們不要想我啊。”
“你也別想家,家里沒什么可惦記的,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事業(yè)有成再給媽領(lǐng)回個漂亮媳婦,讓那些人好好看看!你是我們村里惟一的本科,混得一定比那些人強(qiáng)多了,我家小亮子是好樣的!”
“媽,我小時候是不是很可愛。”
“甭提有多親了!那時候你坐在班車上,車上的人都叫你小王爺,其他孩子和我們家小亮子放一起根本沒法看!”
……